問道山林

春天,踏上早預約好的東高之旅,意外地為我呈現「社區營造」的美好風貌。(楊豔萍攝)
春天,踏上早預約好的東高之旅,意外地為我呈現「社區營造」的美好風貌。(楊豔萍攝)
「得恩谷生態民宿」介紹自家烘焙的麵包。(楊豔萍攝)
「得恩谷生態民宿」介紹自家烘焙的麵包。(楊豔萍攝)

春天,預約的東高之旅不因疫情取消,這是萬幸。足難出戶時期,以安全為前提,更需要經濟活動,如期出發的踏訪,意外地為我呈現「社區營造」在今天的風貌。

六○年代,聯合國推廣「社區營造」,該發現地球自轉速度變快,陀螺似的,快速旋轉時,彩繪的青、紅、黃、綠,變得模糊,轉動不僅全球化,還是一種離心力,甩、甩,洗衣機用這原理脫水;甩、甩,離去的水滴有變涓流、有的形成雲朵,都離故鄉愈來愈遠。

我在二十一世紀初,網路串流尚未勃發時,參加過經濟部、農委會,以及地方觀光局、文化局舉辦的活動。其一在鹿港。二十世紀剛過,偕同多位作家踏訪,當時的鹿港繪製許多眼睛。閣樓的高牆上,眼睛睜著,很大很遠;眼睛畫在地板上,我們踩著過去,它們都不眨眼。不怕高處有風有雨、不怕低處有塵有泥,還有不同的鞋痕與重量。一群鹿港的青年說服地方父老,「看見鹿港」。他們沒有說明該看見甚麼,而希望青年返鄉,重新發現故鄉。

「鹿港」是李昂《殺夫》的故事背景,封閉社會中,打一場人性乒乓,旋轉、變化、扣殺,那是早慧者李昂的一場表演。羅大佑〈鹿港小鎮〉唱著「鹿港不是我的家,我的家鄉沒有霓虹燈……」,八○年代,台灣社會進行城市與鄉鎮的對抗,勢力猶如八國聯軍與清末,鄉鎮不斷割地賠款,到後來,連自家的後院都拆了,怪手還昂揚地,一嚎一鏟靠近。沒有罷休,文明、科技以及算計的,為故鄉化了妝。有的濃妝下輪廓可辨,有的是豔抹,成為另一種所在;讓人迷惘的是,我鄉、你鄉與他鄉,漸漸容貌一致。

時間本就是一種橡皮擦,加上資本主義全球化,故鄉哪,像母親淘洗衣服的一雙手,因過度浸泡而浮腫。我們心疼母親的手,希望攤它在陽光下,再一次認識母親掌紋,並還給她健康且能勞動的手。

多年後,我跟父母、大姊等舉辦家族旅遊,再訪鹿港,以為會再「看見鹿港」,不過幾年,彩繪的眼睛僅餘一兩處,須辛苦尋覓了,才能偶遇。難道「社區營造」已經沒落?東高之旅為我釋疑,不是不見,而是進化了。行程第二天,小憩「台青蕉」,年輕的店主人為我們介紹香蕉品種,如何製作香蕉蛋糕、釀造香蕉酵素,一份非常平常的手冊,折口處以生動文案介紹旗山小鎮特色商店。我想起「社區營造」的另一個啟程是「在地創造」與「青年返鄉」,這兩者相輔相成,難以區分誰先、誰後。

「台青蕉」以扼要但生動的DM為索引,出版小鎮特色旅遊書。我一邊試吃試飲,一邊震驚。

鹿港踏訪以後,曾參加農委會計畫,進駐苗栗三義、台中新社等地,接待我的不是作家、詩人,而是社區營造者。在三義,我被安排入住飛牛牧場,短短幾天中,訪談牧場主人、沿牧場分布的養雞戶、有機菜園、種梨人家等。牧場周邊,稻田與果園阡陌相連,它們是綠的合唱,有高音、有低音,有的綠很肥胖,像是高麗菜;有的綠則瘦小,比如初芽早稻。

再訪新社時,社區營造者的用心我才看得清楚,他們帶我走向矮坡上幾條步道,說是源自哪一個朝代的古時候,還一個廢棄的坑道,往裡張望都是漆黑,而他們說,裡頭曾經有礦、有人煙,有先祖的未來。我們在坑道口,看一頭漆黑的歷史,跑得比豹還快。我們喔喔叫,假設一頭豹就是這樣呼喚同類。他們說,「社區營造」多強調由人、文、地、產、景切入,尋找「在地文化特色」。

我們在坑道邊、古道上,討論新社地區的風俗習慣、節日慶典、歷史故事、以及民間傳說或文化活動等。他們的急迫語氣我都還記得。它們一字一句,迴向給坑道,他們在阻止全球化入侵,築高牆不是方法,而得抬起頭,辨識險途與路徑。

三義的營造計畫,在建設以飛牛牧場為核心的經濟體,當年為我述說的每一個人,眼神都有詢問的意思,「我這樣想、這樣做,您覺得適宜嗎?」比擬起來,「台青蕉」店主人,以及前一天在茂林,為我們介紹自家烘焙麵包的「得恩谷生態民宿」、「美崙山」溫泉渡假山莊等,他們都已經掌握「在地文化特色」,形成一個核心。

東高旅同行的觀光局主秘宜靜是我中山大學學妹,土親、自然人親,禁不住問她,誰會跑進深山,買麵包呢?她說,得恩谷的麵包一出爐就沒了,許多客人一口氣買上許多個,自食或送人,我午餐少以麵包為主食,但品嘗了後,竟無法停。製作小米酒的、粿仔的店家,站上台說話都有可愛的羞澀,但又透著篤定,他們已在社區營造的路上揣摩、複沓,甚至摔跤,但都挺過來,得恩谷生態民宿、美崙山溫泉渡假山莊,主人都年輕,屬於青年返鄉的一環,按圖索驥般,按照社區營造的步伐邁進,美崙山陳建男的父親且於八八災不幸罹難,陳建男踩在父輩生與死的土地,黯然神傷之餘,也欣喜他的重生。

我落後時代太遠了,他們的述說不再是「您覺得適宜嗎?」,而是「你們懂得我們嗎?」

約莫二○一○年,造訪馬祖東莒島,趕上「花蛤節」活動。當時李安還沒有拍攝《少年Pi的奇幻漂流》,馬祖的「藍眼淚」已經藍了好幾個世紀,但從未被當作觀光資源,到馬祖,船票或機票,都非常好買。東莒有好吃西瓜以及豐富海洋資源,「花蛤節」賣的是「海」,海是帶不走的,但能親近它。幾年後,金門后湖海灘也辦舉挖蛤仔大賽,人人持一個水桶,除了手撈獲的蛤仔,且能參加競賽,論斤論兩地,最懂得海跟蛤仔的人,另有犒賞。

二○一七年暑假迄今,一樣的后湖海灘,蛤仔繼續挖,也在海灘架設舞台,伍佰等藝人輪番上台。面對大海演唱,我們必須比海更唱得大聲、更吼得嘹亮,才能以人聲戰勝浪聲;毋須論輸贏,而以大海為節奏,在那一夜編譜入歌。沿后湖海灘往太武山方向,走個把小時即成功海灘,它的灣口弧度如美人腰,最適合戲浪。往前、往前,通抵料羅。它是鄭成功率領部隊登陸台南鹿耳門,掃盪荷蘭人的港口;它是兩岸戰時,運補民生與武器物資的要津;它是楊牧離鄉抒情的海,它在今天舉辦了「運補競賽」,模仿戰時,軍民搶跑在陷腳的沙灘,一邊揹負物資,一邊瞄著天的那一邊,可否砲彈來襲?這叫「搶灘」。「攤」哪能搶?我們搶的是物資、希望與生命。

所謂「營造」,是「經營」與「創造」,當故鄉被泥塵泥了、被現代化給化了,方警覺故鄉不能採取守勢,而得積極攻取,尤其當它被艷抹,以及濃妝以後。

金門是我原鄉,三重是第二故鄉,三重三和路二段附近,一條不長的巷子,牆身繪製不同的故事,公主與恐龍,童話以及地球遠史。牆是畫布,欄杆、冷氣以及支架等也是,它們讓我想起鹿港的眼睛們。多年後再訪鹿港,眼睛們躲起來了,該看見、能看見的,被一一挖取了嗎?

遊訪旗山與茂林,為期實短,展現的內涵正是我遺漏的十年、二十年,「看見鹿港」以後,便著眼於自我看見,往昔必須條列、細分後才得以內化的營造要素,已成為人跟土地的基本養分。我歇坐美崙山溫泉大廳,順發茶行為一行人奉茶,山茶與紅茶都野放,經過特殊手法烘焙出繚繞茶香,紅茶尤其不可思議,有炭香與甘甜緩緩釋放。

最早在三義,一夥受訪者誤判情勢,以為我是先知,這回到東高,才認出了是誰,不僅走在回家路上,且施展內力,一步一留痕。我問路時,便清晰可見他們的踏實,來路或許徬徨,業已胸有成竹。未來能標示嗎?未來怎能說得清楚,一個浮標似的,得見了什麼風波,才好決定適當的手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