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不出的信永遠記心上/唐勝一

唐勝一

古稀的華爹坐在雪亮的月光下,依舊重複著多年來沒有忘記的一件往事,面朝北方鞠上一躬,沙啞的喉嚨深沉地吟著一封信:“親愛的李偉老師,你好!我領獎回歸遇難,你的慨慷以助,令我終生難忘。你是人民的好教師,我們永遠地敬你愛你……”

這封信兒是有故事的,說來也就話長。

華爹年輕時大家都叫他華仔。他生在農村長在農村,自然逃脫不了“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艱辛經歷,與天鬥,與地鬥,也沒改變缺吃少穿的境況。一個不晴不雨的天氣囤,老天爺像是誰欠了它一筆鉅款沒有償還似的,陰沉著老臉,令世人無不憂悶。華仔同往常樣,照例出集體工,具體是與一眾女社員在山上梯田裏侍弄著莊稼。俗說三個女人一臺戲,何況一眾女社員更是不得了,說笑聲此起彼伏。不過,山腳下傳來的鄉郵遞員老劉的大聲叫喊聲還是蓋過了說笑聲,飄入耳朵,那是聽得個清清楚楚:“華仔,你有一個獲獎通知。”華仔答應著:“啊!聽到了,我就下來拿。”他扔下鋤頭,像脫韁的野馬,撒腿飛奔而去。

華仔接過老劉遞上的信件一看,是散文《梯田裏的笑聲》獲得了某都市大報組織舉辦的“全國文學徵文大賽”二等獎,把華仔高興得沒法形容了,比金榜題名、洞房花燭之喜有過之而無不及。“謝謝劉叔!”他急匆匆跑回到梯田處,跟社員們講:“是真的,獲獎了,要去城裏頭領獎呢。”有人問:“有錢不?”華仔回言道:“那還用說,肯定有獎金。”“真的?”女社員的目光聚集到華仔身上,仿佛看他的稀奇,再後議論和稱讚:“華仔還真行啊,這也算為山寨人爭光嘛。”

華仔從生產隊長那兒開個外出領獎證明,再去大隊部簽上意見加蓋公章,然後去公社開具介紹信。秘書懷疑似地打量他半天,才開口問:“你真會寫麼?不是同名同姓的獲獎吧?”華仔拿出徵文大賽組委會寄來獲獎通知的信封給秘書看,且說:“這收件人的地址應該是我的吧?”秘書過目看清,當即有了肅然起敬的感覺,只見他一邊給華仔開具介紹信,一邊告訴人家說,“你等我一會,我去請示領導。”

秘書的請示,為華仔爭取到了去領獎的20元火車票費。華仔非常滿足地謝過秘書,然後去就近的火車站買好了車票,再按預定的日期啟程,旅途愉快。他是先天到達大都市,第二天開會領到了80元獎金。這筆獎金相當於他出集體工8個月所賺的工分錢。他攥在手裏,比在省報上發表處女作《山坡上》還要開心得多呢。華仔沒敢多呆一天去享受都市的風景,而是按組委會的統一安排,第三天就返程。

他來到火車站憑票進站候車時,一掏褲兜,心就嘎登一下掉了似的疼痛,傻眼了,原來裝著組委會所發給的返程火車票的錢包沒了。他憤然地破口大罵:“該死的扒手,不得好死!”

華仔慶倖多了個心眼,也許從沒一筆賺得這麼多錢,也就相當後重視,把80元獎金放在了內褲小兜裏。他伸手一摸,還在,真是不幸中萬幸啊。他忍住眼眶裏打著轉轉的淚水不讓掉出來,也就不再那麼的難過而平衡了一下情緒。他安慰自己,這獎金沒有丟掉,我回去就能向娘有個好交待啦。

華仔的爹過世早,是娘一手把他拉扯大。他初中畢業因地主階級成份沒能繼續升學而回到家,跟著社員們一起種莊稼。他一時不適,仍沒放下手中的筆,除了老實出集體工外,其他空閒時間便寫寫文章。經人指點,他將所寫的文章用8分錢的郵票投寄給報紙和雜誌。沒有讀過書的娘鼓勵他說:“你喜歡寫文章就寫吧,反正家務事不要你做。”他的寫作成就,有著娘的心血和功勞。這次獲獎,他曾對娘這樣說過:“娘,我獲得的獎金,將一分不少地全給你。”娘滿臉堆笑地說:“華仔懂事了。好吧,娘給你保管,到時讓你娶老婆用。”

所以,返程的火車票丟了,華仔也是捨不得動用這筆獎金去購買一張火車票的。他曾有過購票的念頭,但考慮到用掉20元獎金,回去能向誰借上20元來補齊這80元獎金交給娘啊?各戶社員家都不富裕,沒人借得了的,加上自己家特殊的階級成份,縱使別人家有錢也是不敢借的呀。那時時興劃清階級界限,分清敵人朋友。華仔想,要是80元獎金少了20元給娘,自己豈不食言了,咋對得住娘啊?華仔在火車站外的大坪裏來回地走著,腦子裏反復琢磨,一咬牙,下了決心不乘車,而要徒步沿著鐵路走回家。他走得雄糾糾、氣昂昂,在鐵軌道旁邊一直向著正南方向的家走去。餓了,他不得不當了小人君子,看到路旁不遠處有瓜果,就躡手躡腳過去,趁沒人注意之機,動作麻利地摘上黃瓜、番茄等,放進褲兜裏,走到沒有瓜果地時,便拿出來吃著充饑。如此的打發頭一二天還行,但到了第三天身體就吃不涓,覺得渾身沒勁兒,腳像灌鉛一樣的沉重邁不開步子。不行,得找飯吃。

他去了靠鐵路不遠的一個小集鎮,伸手“當當當”地敲開了一戶人家的門。“你是——”他掏出獲獎證書和介紹信給戴著眼鏡的中年男子看,告訴說:“我是從北方都市領獎回恒陰家鄉去,不幸丟了火車票和錢包,走了兩天兩夜的路,實在餓得不行,想乞討碗飯吃。”眼鏡男子說:“我是個教師,很羡慕你們這些大作家。你丟了錢包車票,走了百幾十裏路,受罪了。你先吃飯,飯後我再領你去附近火車站給你買票乘車回家。”

華仔感動了,記下眼鏡老師的通聯地址後說:“你放心,我會寄給你給我買的車票錢的。”人家告訴他:“我正想學習寫點東西,讓我拜你為師吧,這點車票錢就算我的拜師禮吧。說實話,我不要你還我車票錢,只想請求你多寫信指導我寫文章,圓我作家夢。”華仔點頭應允:“行,你的夢想一定能實現。”

華仔終於回到了家,進門就把80元獎金交給娘,讓娘高興得嘴角都咧到了後腦勺上去了。餐桌上,華仔講了丟車票、錢包的事兒,娘是少有的責怪:“看你蠢的,領有獎金,都不曉得買車票、買飯吃,還拿著錢去活遭罪,餓肚子,走遠路,幸好半途遇上了好人,記得給人家去信感謝嘍。”華仔回話道:“曉得曉得,我吃完話就去把信寫好,到時等鄉郵遞員一來,我就給他郵票錢,讓他幫我把信投寄出去。”

該死的陰雨天,一連幾天都像個篩子,小雨下個不歇。娘著急說:“郵遞員老劉,怕是有四五天沒來了吧?”華仔告訴娘:“不怪,這小雨天裏山路泥濘滑溜,騎不得單車的,你老是又想劉叔給我帶來好消息吧?”“對嘍,娘就喜歡你能天天有好消息。”娘崽說著說著,鄉郵遞員老劉來了,沒待華仔開口,老劉就講出了一則壞消息:“華仔,公社裏的秘書因幫你爭取到去領獎的火車票錢,有人告狀說他沒有階級立場,敵我不分地幫助了地主家,公社革委會給予他開除的處罰。”“啊,這麼嚴重啊?”華仔大吃一驚,當即決定不給那位眼鏡男教師寄信了。

華仔娘用沙糖泡了一碗井水遞到鄉郵遞員老劉手裏,卻是沒有忘記提醒兒子一句:“華仔,你不是要給那位好教師寄信麼,寄了沒?”“娘,不寄了。”娘疑惑不解:“怎麼了,人家那麼好,你連封感謝信都不寄嗎?”華仔給娘解釋:“娘,剛才聽郵遞員劉叔講,我因這次領獎事兒,已連累到公社秘書被開除公職脫了鐵飯碗,難道我還忍心再去禍害那位好教師嗎?”娘聽得差點驚掉了下巴,張大著嘴巴說:“啊——,這樣哪!那就快把寫的信燒掉吧。”華仔點著頭:“對,燒掉好,穩妥些。”

“對不起呀,李偉老師,寄不出的這封信,我會永遠記在心裏。”華仔一直惦記著,到了不唯階級成份的年代,將記在心裏的那封信兒重又寫出來,交給頭髮花白的鄉郵遞員劉叔投寄出去。只個把禮拜後,信被退了回來,原因是收信人已死去。華仔不相信,沒敢怠慢,趕緊乘車前去探究竟。經過一番打探得知,李偉老師因搶救落水兒童而獻出了生命。華仔經人引領,帶上紙錢炮竹,走進深山老林,在李偉墳前跪拜祭祀,焚燒了那封信,聲淚俱下地哭訴:“李老師,我食言了,當初沒有及時寄信給你。可我有苦衷,我個地主成份的人,怕連累你遭罪啊。沒有通信聯繫,我也就沒有領你走上文學路。李老師你別遺憾,你雖沒有成為作家文學家,但你將成為我們作家文學家筆下的主人翁。放心吧,我會用筆墨為你歌唱。安息吧,人民的好教師!”

華仔真為李偉老師寫了一篇報告文學,寫出了真感實情,一舉獲得了報告文學一等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