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岐阜信長祭」為什麼非木村拓哉不可？這要從24年前的一部日劇開始談起

文字：龍貓大王通信

2022年11月6日，木村拓哉騎上了馬，走上了岐阜市的街道。今天他扮裝成為織田信長，參加岐阜市每年秋天舉辦的「岐阜信長祭」活動。木村主演的電影《THE LEGEND ＆ BUTTERFLY》即將上映，這位在電影裡飾演織田信長的知名演員，在紀念信長的遊行裡出現，吸引了全日本民眾湧入小小的岐阜市。

原先預計有1萬5千名觀眾到場參與的活動，最終吸引了96萬人報名抽選參加資格；岐阜警方嚴正以對週末湧入的大量外縣市人潮；活動合作的14間旅館，早就被通通預約至滿房狀態；當地在事前預估木村帶來的經濟效應，就已經高達39億日圓，是岐阜市平時年度觀光消費金額的10%；而總到場參觀的遊客人數，也突破了70萬人以上——是過去參加者人數的兩倍以上。

11月5日這個週末，要說岐阜市陷入了「木村狂熱」，一點都不為過。

對木村來說，這場活動並不只是預先行銷信長電影的公關活動而已，這位11月剛過50歲生日的國民偶像，對織田信長有著極其濃厚的狂熱。看著數十萬民眾對著他的信長扮相鼓掌叫好，這位20多年前就飾演過信長的「信長宅」，應該算是圓滿了一件心中的畢生願望。木村在岐阜信長祭會場，跟大家分享他與信長的淵源起點：

「我偶然中發現，木村家的家紋與織田家是一模一樣的，是一種叫做『織田木瓜』的圖騰。小時候偷看電視上的時代劇時發現，『我們家的家紋怎麼會出現在電視上呢？』，感覺很不可思議。從這件事開始我去研究了一下歷史，而因為家紋相同的緣故，格外（對織田）產生了親切感……在了解更多歷史之後，慢慢地發現了（織田信長的）魅力。」

木瓜紋不是來自木瓜，而是來自橫切小黃瓜後出現的五瓣花紋，這是家紋中一種常見的設計，不同家族會根據木瓜紋進行細部調整。而戰國時期的織田家所使用的五瓣木瓜紋，就被稱作「織田木瓜」。

故事似乎到這裡為止，其實不然，這只是小小木村拓哉的好奇心而已。如果我們要談起木村拓哉與織田信長的淵源，我們必須回到上個世紀，談談這兩個人：坂口安吾與井上由美子。以及，24年前的這部電視特別節目：《織田信長 取得天下的笨蛋》（織田信長 天下を取ったバカ）。

1906年出生的日本小說家坂口安吾，本名是坂口炳五。坂口安吾極其叛逆，在媽媽肚子裡時就很叛逆，他的母親耗盡了十數個小時才將他生下來。而作為12個小孩的老么，安吾應該備集寵愛，問題是，他5歲時媽媽又生了一個女兒。現在整個家族的關心都落在了老么千金小姐身上，5歲的安吾即便歇斯底里地賴在媽媽懷裡，他的妹妹最終還是能替代他獨占母親。

5歲的男孩徹底感受到了孤獨與冷淡，這讓安吾自小就成為一位對世界抱持強大怨念的陰暗傢伙——他的家教開玩笑地說，你既然這麼陰暗，不如把「炳五」這個名字改名叫做「暗吾」（陰暗的吾）吧。當時中二生年紀的炳五，竟然就將這個嘲諷的名字暗吾，作為自己一生的筆名（安吾與暗吾同音）。

這個世界崇拜著勝利者，在大正時代的日本，許多人因為新經濟型態而致富，社會對於勝利者的崇拜更達到高點。坂口安吾偏偏要崇拜失敗者，而且越陰暗的失敗者、或是失敗得越徹底的傢伙，更得他的歡心。這種叛逆，造就他充滿批判的作文風格，開創了日本近代文學史上的「無賴派」風格，瞧不起所謂的「文學正宗」與「一脈道統」，反而將世俗認為不入流的娛樂文化奉為圭臬。而這樣的安吾，當然對那時日本社會崇拜的「軍神」織田信長，有著截然不同的看法。

日本戰國時代的織田信長，是那個流行「下剋上」與「弱肉強食」的國家分裂時代之中，第一個能夠一統全日本大部份地區的戰國武將。但是，他卻在平定關東以東地區、預計掃蕩越後中國一帶時，遭到家臣明智光秀的背叛，在本能寺遭到包圍，而在熊熊烈火之中，在49歲的英年就自盡身亡，可以說，壯志未酬身先死的他，是戰國時代最大的失敗者。那麼，身兼風雲革命兒與失敗者形象的織田信長，理應是坂口安吾的偶像之一。但是，他卻對後世日本塑造的信長「新形象」嗤之以鼻：當日本政治與社會氣氛，在昭和時期逐漸走向崇尚軍國主義方向，善於治軍的織田信長，被美化成了戰無不勝的無敵武將……成為了「戰爭偶像」。

身為批判文學先鋒的坂口安吾，感覺到這種吹捧風潮，其實是對信長的誤讀與刻意美化……而他們其實完全不理解信長偉大的真正原因，甚至連信長善戰的真正戰略因素都搞錯了。永遠憤怒的坂口安吾，在1953年寫下了他個人版本的織田信長長篇小說。這本書從書名就看得出不凡之處：它沒有冠上那些華而不實的誇飾副標；去掉那些他推翻室町幕府、如何各個擊破包圍網、邁向「天下布武」統一全日本之路的勇武描述；甚至連「織田」兩字都刻意去掉。這本名為《信長》的小說，故事只寫到信長年輕時的桶狹間合戰為止，試圖從描述信長年輕時打破陳規、充滿創新理念的個人性格，去解釋信長真正萬世不朽的成因。

那是個26歲的叛逆小子，他還不知道自己僅剩下23年的壽命——他的人生已經悄悄走過一半。但他已經理解「鐵砲」（一種火槍）對仍以刀槍作為武力主流的日本戰國時代，會帶來多麼重大的變革。坂口在書裡描寫這位被所有人認為是「大笨蛋」的年輕織田家主人，如何規劃以長槍阻擋來勢洶洶的敵軍騎兵；同時讓結合三排鐵砲兵組合而成的「鐵砲戰術」，實現讓這種需要時間裝填火藥的武器能夠不間斷發射；而且信長還不僅僅自滿於自己對鐵砲戰術的革命性發想，他也佈署了精銳的騎兵，在我軍以鐵砲重創敵方先鋒後，讓高速騎兵以破竹之勢突入敵軍陣營……一快制三先的「速度」，才是信長在戰場上無所不利的原因。

但笨蛋怎麼想得出這麼縝密的超越時代戰略？當然有可能，如果他是一個與時代作對、天生反骨的笨蛋，才能想到整個時代都想不到的天才致勝法。

1998年，木村拓哉變成了大笨蛋。

我告訴過你，1996年，木村拓哉主演的春季檔日劇《長假》，讓富士台的月九時段再度爆出高收視率；同年秋季檔，他與田村正和一起主演了日劇《協奏曲》，讓TBS台多年苦撐收視率的金十時段，終於嚐到火紅的滋味；隔年1997年秋季檔日劇，富士台再度找回《長假》的幕後人馬，製作了與《長假》聲息相通的《戀愛世代》，收視率又穩穩地突破了其他許多日劇企及的30%天花板。

戀愛劇王子地位已經雷打不動的木村拓哉，卻在這些風靡全亞洲愛情劇之間的1997年春季檔，演了一部與戀愛絕緣、劇情充滿黑暗與殘忍氣氛的「仿70年代」社會風格劇《快遞高手》。全日本的木村粉紅泡泡都破裂了，《快遞高手》的平均收視率僅有18.2%，在90年代末木村作品的高收視率曲線裡，是一個明顯的凹洞。觀眾抱怨這不是他們點的木村拓哉，而耐心期待木村盡快在劇裡展現情人風範的觀眾，看到《快遞高手》第六集時終於失望棄追——這一集的特別來賓根本不是美豔女星，而是個性派搖滾大叔宇崎竜童。有些觀眾開始批評，這都是《快遞高手》編劇飯田讓治與井上由美子的錯。

《快遞高手》出現了很多社會底層的怪異人士，像是有被害妄想症的犯罪宅、看來是遊民卻是厲害詐欺犯的阿公，這些都是編劇飯田讓治的絕活。但是，膽敢讓木村在戲裡全裸、做出多種脫軌行徑的人，應該是編劇井上由美子無誤。某種程度上，井上是讓木村脫胎換骨的編劇之一，她與木村合作了《快遞高手》之後，後續還合作了《夢想飛行Good Luck》、《飆風引擎》、《BG終極保鏢》等等作品。這些日劇未必會是木村生涯裡收視率最亮眼的作品，但是，你多少都會在這些作品裡，看到木村有別於「戀愛劇王子」的形象——愛情在這些作品裡都可有可無。

1997年《快遞高手》的落漆之後，也許木村拓哉應該乖乖回歸戀愛劇路線才對……事實不然，1998年，這年26歲的他又與井上由美子合作，演出坂口安吾筆下的26歲戰國大笨蛋。

《織田信長 取得天下的笨蛋》已經把坂口的主旨清楚寫在標題上了，而木村拓哉這次仍然無法成為戀愛劇王子，不會演出「霸道主公愛公主」的王道劇情。相反地，井上由美子這次要貫徹坂口的「笨蛋」理念，全力描寫信長在這個時代的不合時宜之處。

這部將近2小時的電視特別劇裡，拿掉了豐臣秀吉與德川家康這些大家耳熟能詳的戰國人物，甚至連信長在桶狹間合戰的最大對手今川義元都沒有出現。觀眾熟悉的明智光秀與柴田勝家這些織田家老臣，在本劇裡都以他們尚未功成名就時的渾名稱呼，叫做土岐光秀（來自土岐氏貴族血統）與柴田権六郎（権六郎是乳名）。這是一個信長的起源故事，但是，那時在戰國尚未成為一方之霸的年輕笨蛋信長，仍然有很多故事能說。

沒有家康與豐臣，這不是觀眾愛看的戰國劇。事實上《織田信長 取得天下的笨蛋》更劍走偏鋒，把所有理應文謅謅的古語台詞，全都改成現代化語法，讓木村拓哉像個扮古裝的傢伙，在時代劇舞台上演一個現代年輕人的故事。

木村飾演的信長對著他策略聯姻的妻子濃姬說：「我還沒有得到妳，雖然大家都認為妳是我的人了，但我不這樣想。但是呢，我現在要讓妳成為我的人了。」這種直白的台詞，會令NHK大河劇的忠實觀眾氣到跳腳，大喊這不是時代劇！但是，這正是井上由美子貫徹坂口創作精神的證明：她認同坂口的想法，認為信長就是一個顛覆傳統價值觀的人物，而他對於世俗的婚嫁觀念，甚至是日語的使用方式，都應該像這句話一樣，更接近於現代人習慣的形式，這才能從概念上彰顯信長超越時代的特性。

事實上，坂口在小說裡的信長台詞中，也加入了大量的片假名外來語——據說喜愛西洋文化的信長，從傳道士那裡也學習了許多英文用語。歷史記載裡雖然似乎沒有信長懂英文的明證，但坂口要強調的，是信長對於外來文化的開放接受度。而在井上為信長撰寫的現代化台詞裡，也看得到類似的用心。

當時代劇裡的角色都必須正裝打扮、梳好整齊的武士髮髻時，木村飾演的信長，留著長髮，鬢角與後腦杓的髮尾雜亂地散著，只在後頭隨便綁了個馬尾；還刻意拉下右半身的上衣，讓赤膊一半露出；即便在拜見身為織田家宗主的父親時，依舊這樣衣衫不整地、穿著短褲就匆忙跑進來。而當織田家的人們，看到鐵砲發射士兵被後座力震倒時，認為他們只是上不了戰場的廢物，但信長卻興奮地想要一探究竟。

他面對屬下勸阻，只是擺出不以為然的「好啦好啦」敷衍態度（一如《快遞高手》的那種不修邊幅氣質），反而興奮地繼續詢問鐵砲是什麼。觀眾看到的，不是大正與昭和時代被奉為戰爭偶像的信長，而是一個對新事物充滿熱情、凡事先試再說的過動兒信長。

把玩父親口中「騙人廢物」的鐵砲，卻不慎一發擊破母親大人面前的茶碗，還把媽媽嚇到倒地，媽媽氣得要信長滾過來她面前受罰，但信長卻完全不看現場氣氛地，要爸爸買下這些鐵砲，因為買了就能一下幹掉20尺外的敵人……但父親卻認為這種士兵無法駕馭的兵器，只是譁眾取寵，而母親在旁氣到語無倫次……《織田信長 取得天下的笨蛋》很多地方都有這種宛如現代家庭劇的搞笑片段，那是大河劇或其他信長作品裡罕見的氛圍。

對習慣這種劇型的觀眾而言，也許會覺得不倫不類，但就算在這搞笑的一幕裡，也能看到坂口對信長的側寫：信長的家庭並不相信這個孩子的潛能，連他們都覺得他是個成不了大氣的傻氣兒子，當家臣與雙親一股腦地告訴信長鐵砲的壞處時，木村拓哉的眼睛又骨碌碌地轉動起來……顯示他正在腦中思考如何克服這些缺點……

26歲的木村拓哉是叛逆的，他不想被戀愛劇限制了自己的路線（儘管觀眾並不這麼認為）；26歲的織田信長是叛逆的，這個世界大家都稱他為笨蛋。某種程度上，井上由美子可能是刻意地讓木村拓哉，去飾演一位與他同齡、有著相似困境的歷史角色，試圖讓這個與木村等身大的角色，能讓他更貼近於坂口賦予這個角色的新意義。

在過去，很少讓年輕演員去飾演年輕時期的織田信長，並且以年輕的信長作為敘事主軸。在90年代以前，我們看到的信長多半是勝新太郎、松方弘樹、渡哲也這樣的壯年演員，飾演已經大權在握的壯年信長，《織田信長 取得天下的笨蛋》不但大膽地忽略那些信長人生中更重大的戰役，甚至還讓剛演完《戀愛世代》才三個月的木村拓哉，飾演年輕版的信長。

再怎麼說，《織田信長 取得天下的笨蛋》僅是一部不到2小時的電視特別劇，似乎算不上對木村有多麼重大的影響——該年底他在富士台與中山美穗合演的戀愛懸疑日劇《沉睡的森林》，很明顯更受到觀眾的歡迎。但是，小時候因為織田木瓜而對信長有了親近感的木村拓哉，在這次《織田信長取得天下的笨蛋》等身大的演出裡，勢必與這位歷史英雄有了更深刻的連結。可以想見，當去年49歲的他再度飾演49歲英年早逝的信長，已經許久沒演出歷史劇的木村拓哉，應該感受到更強烈的個人意義。

信長當年來到這個古名「井口」的地方，將其改名為岐阜，在此實驗將士兵與農民身份切開的「兵農分離」政策，讓雙方專心在該盡的責任上，同時讓平民居住在城外，聚集成商業活動活躍的市集。信長不只是善於治兵的名將，在政治、經濟與都市發展等等面向都能看到他超越時代的思維，坂口安吾試圖描繪信長的原點，告訴讀者這一切的原點，並非來自鐵砲與桶狹間合戰，而是在於這個青年的獨特性格；而井上由美子試圖在數十年後，讓一位敢於挑戰的年輕演員，去呈現信長之「笨」；而24年後的現在，木村拓哉再次於大銀幕上飾演信長，同時躍馬於真實的岐阜街道上。你可以說，11月6日那天的岐阜市，承擔了多麼厚重的歷史能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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