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家的人

民法第98條規定:「解釋意思表示,應探求當事人之真意,不得拘泥於所用之辭句。」

第一次去那裡探望他的時候,我們什麼話都沒說,只是握手,簡單地上下晃動,像心電圖中連續的波形,在波峰與波谷之間,來回擺盪不安的情緒。蒼白、浮腫的手正傳遞某種訊息,似乎是因我的陪伴而覺得寬慰,畢竟這裡除了定時巡查的護理師外,也只剩空洞冰冷的機械音。從他石化般圓睜的雙眼裡,我卻隱隱感到畏懼,那更像是種求救訊號,但我對事件始末知之甚少,接到消息,一切木已成舟,如何能挽回局面?

直到下個星期,再次進入那個房間,大約是他開完刀的十天後,景況無有不同,藥水氣味、機械運轉聲,以及冰封似的雙眼,熟悉得像昨夜殘留的夢,或者幻覺。氧氣罩緊緊鑲入臉頰,壓縮顴骨,慢慢刨刮為瘦削的枯木,機台透過長管輸送純氧,轟轟然像一記重拳,往肺葉深處連續擊打,試圖振醒衰朽的呼吸。握手時,感覺又比先前腫了些,我幾乎無法與他對望,只好把視線移向右側,一面烏黑光滑的窗玻璃,隱隱約約反射我們互動的軌跡。想起臥房的窗台,曾經放著比我還年長的電視,螢幕嵌進銀灰色鐵框裡,沒有播放節目時,就把日常記錄下來。他會坐在單人沙發上發呆,看我讀書或玩玩具,直到日影偏斜,祖母長聲呼喚,才又徐徐起身,讓牆邊的鐘數算我餘剩的童年。

病房靠床尾一側的白牆也有掛鐘,起初還沒發現,直到學會區辨各種雜音的來源,就能聽出細微而規律的答答聲,不帶任何惡意,只是用低語提醒我們,時間是最需要被覺察的東西。在表定探望時段,護士會過來說明病情,解釋血氧、血壓等等醫療數據,還特地拿來小筆記本,讓祖父可以藉由書寫與我們對話。但這方法不僅考驗病患意志力,也考驗家屬耐心。顫抖的筆在空白處像個虛浮的幽靈,步伐斷斷續續,搖晃的印痕容易被時間沖淡意義,留下令人費解的圖形。況且,將內心意思化為文字,短短一、兩句話,要怎麼清楚表明?就算看懂了,會不會也是拘泥辭句?

父親望著筆記本,大略掃視幾遍,最後停在某個筆劃纏繞的字上,嘟嘴皺眉,眼神凝斂,像拆解數學考題,不到十秒就把本子遞給我。他湊近床頭,輕撫因久未活動而僵硬的肩膀,試圖梳理複雜糾結的情緒;他卻仍在意牆邊的鐘,跟隨秒針反覆繞圈,數算輪迴。在封閉的牢獄,環境會弱化我們對時間的感知,因此,每個剎那都是起點、都是開始。我聽見父親放慢口氣,掏空沉厚的嗓音,哄孩子入睡般對祖父說話,提到「家」,他似乎意會了什麼,雙頰顫動,詞彙已經攀至喉嚨,到舌根處就被打壓下來,復歸無有。

以前,當祖父關掉電視,空氣會瞬間凝結,氣氛變得嚴肅,我本來玩得起興,卻感覺有股力量要我收斂自己,連話也不太敢講了。有一次,氣氛同樣安靜到有點尷尬,祖父就突然開口,說他無聊時會想著過去,努力把日益朽壞的事情,再次復刻到記憶裡,隨後將目光轉向牆邊的鐘,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今天離開前,祖父緩緩舉手比了「OK」,似乎要我們放心,他會更堅強、更勇敢,戰勝所有苦難,最後平安回家。我只是懷疑,他會不會開始覺得,「家」已慢慢褪成模糊的印象,或某個遙遠陌生的詞彙呢?

後來,祖父因為術後恢復不良,常常需要抽痰、量測血壓血氧,飲食也只能透過鼻胃管,於是家人把他安置在護理之家,二十四小時由專人照顧。那是一間頗大的三人房,進去就能看到玻璃窗,貼滿木紋壁紙的牆同樣也掛著鐘,但沒有醫院冰冷沉悶的機器聲,終於有種溫馨、明亮的感覺了。我陪祖父在公共空間練習步行,他扶著欄杆,顫巍巍地抬腿、重踩,腳跟像釘子牢牢釘入地面,必須很費力才能再次拔起。瀑布般的烈陽消減為涓滴細流,一整個下午,除了用點頭、搖頭表示「好或不好」,祖父幾乎沒有開口說話,或許是因為疾病奪走他咬字的清晰,又或許還在適應陌生的環境。直到我們回房,看護立起升降床邊的護欄,他才大聲吁了口氣,雙脣顫動,眉頭緊縮,宛如罪犯難逃囚籠,只能對鐵柵表示無奈與哀嘆。父親看著似乎也於心不忍,然而身為旁觀者,很難瞭解當事人真正的意思,唯一能做的只有柔聲勸撫。

當天夜晚,護理之家打電話來說,祖父趁看護不注意時偷溜下床,但雙腳因為缺乏力量,甫觸地身體立刻癱軟,他單手抓著護欄,像一片飄搖欲墜的葉子。幸好看護及時發現,盡快處理、安頓好,還用布條做成簡易手銬,把他左手拴在柵欄邊,以防半夜再度「逃獄」。家人聽聞此事,一致認為祖父太過魯莽,隔日便反覆告誡他「要乖」、「要聽話」,「要好好休養才能回家」。面對突如其來的教訓,他只愣愣地轉著骨碌的眼睛,像無辜且不知所措的孩子,毫無頭緒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我在一旁看著,內心為他感到委屈,我們似乎都曲解了祖父的真意,埋藏於外表之下,應該還有更重要卻難以言喻的原因。

午後的公共空間很安靜。祖父今日不打算練習走路,只想坐輪椅,發呆。他專注且期盼地看著牆上的窗,等陽光注滿玻璃,從高處漫溢下來,底片過曝般匯集成一方水潭。他會從沙發上起身,走向窗台,把棉質襯衫浸入恬靜的池畔,讓皺褶能在平穩的流域被溫柔地舒展。當泡沫般浮散的棉絮開始沉澱,指尖熨出一絲暖熱,他將發現掌紋溶進了光裡,自己也成為其中的一部分。祖父是否在想念這些場景呢?想念家裡的每個午後都那麼熟悉,卻又無可代替。

兩個外籍看護正用母語彼此對談,一邊整理祖父的電動升降床,偶爾摻雜笑聲,看起來很高興,而且游刃有餘。好像她們來護理之家工作很久了,久到幾乎沒再回去過真正的家,或這裡已經變得和家一樣。布簾果斷地遮住明晃晃的太陽,祖父躺回床上時發出長長的嘆息,這是我第一次聽見他的聲音,此後就再也沒開口過了。看護又把布條拿出來,祖父閉上眼睛,毫無抗拒,如同結束一趟很遠很遠的旅行,最後回到原點,雖然不甘心,但仍握著路途中的所有記憶。

離開之前,鐘聲已悄悄占據整個房間,所有物件像照片裡靜止的風景,按下快門就與時間分離。我半身倚著牆,明明該是光滑的木紋壁貼,此刻卻隱隱有塗過油漆的粗糙感。在日光逐漸黯淡的午後,關於「家」的記憶開始與眼前景象產生交疊,突然有一個瞬間,我竟然分不清楚現實與想像的界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