牆上有鬼(下)

圖/楊之儀
圖/楊之儀

一天下午,我哥路過阿青家門前,他一看到我哥走近,就隨手拿了一根木棒朝我哥揮去,幸好我哥警覺性夠,一個轉身迅速抓住木棒,再朝他手腕一推一扭,三兩下就把他壓制住了,阿青嚇得魂飛魄散,突然跪地求饒說,阿彥,我不敢了,我不敢了啦!

這次真把我哥惹火了。他把阿青推到牆角邊吼道:「你給我立正好。」阿青乖乖照做,也跟著喊出:「立正。」這時他阿嬤從家裡慌慌張張走出來,看到寶貝孫子被我哥擒住的畫面,心裡很不捨,一直拜託我哥放了阿青。但我哥這次心意已決,完全不甩他阿嬤的哀求,直接拿起電話打回分局,不一會兒鳴著汽笛聲的警車就來了。附近的鄰居聽到聲響全聚在一起看熱鬧,有幾個人還讚許我哥的做法,不停附和說,抓去關,對伊卡好。

車一停妥,警察立即從車上下來,他們將阿青押到車上的同時,他阿嬤也跟上前哭哭啼啼向警察求情,他爸爸則氣呼呼罵道:「幹恁娘,撿角啦!抓去關好了,尚好是關到死。」我在一旁看了也挺難受的,但我一句話也不敢對我哥吭。

阿青尿液報告呈陽性反應,後來被強制送去監獄戒毒。這一關就關了快一年。坦白說,村裡少了阿青這個人,瞬間寧靜許多,再也聽不到那陣巨大的引擎聲響了,老人終於可以好好睡個午覺,但我卻有點掛念他。

出獄後的阿青,不再碰毒品,也不再出現暴力行為,整個人胖了一大圈,氣色明顯比以前好很多,但他講話的速度卻變得異常得慢,好像腦袋掌管語言的線路接錯邊了,總是要等到別人的話說完許久,他才慢慢吐出一句話來。

阿青現在變得很懼怕我哥,一見到我哥就閃躲。某個晚上,見我哥車子不在,便帶了兩罐啤酒來找我,我們坐在門口埕一邊喝酒一邊聊天。阿青的話很少,多半是我在說。聊著聊著,他突然用手指著前方說:「你家牆上有鬼,在那一邊。」

我心想,幹!又來了,關了一年,腦袋還是沒有恢復。

「有幾隻?」

「兩隻,一大一小。」說完,他突然唱起歌來:「前面來了一隻鬼,長長的頭髮,面如灰,你呀,你呀,鬼兒聽了掉眼淚。」他的歌聲依舊這麼好聽。

「你從哪裡學來的?」

「自己編的。呵呵。」

他呆愣了一會兒,又接著說:「我在監獄裡,都看不到女人,有一天,我去法院,好不容易看到一個女的,我好想跑上去親她,但她後面圍著一群鬼,太多隻了,真恐怖,害我不敢上去親。」

「那女的是誰?」

「法官。」

我放聲大笑:「漂亮嗎?」

「醜得要命。」

我又哈哈大笑:「幹!醜得要命,你還親得下去?」

阿青見我大笑,也跟著笑開來,接著他陷入一陣沉默,眼神迷茫的他,久久才起身說:「阿邦,我肚子餓,要回去吃東西了。」

出獄後的阿青食量大增,一餐總是要吃好多飯菜,最高紀錄聽說可吃掉十五隻肉鯽仔魚。有時他爸爸滷好一鍋牛肉,或燉了一鍋豬腳,才剛端上桌,不到兩三下功夫就被他吃個精光。爆食,成了他生活的寄託。我經常在我家房間聽到他爸爸對著阿青大罵三字經,要他滾出去之類的話。

阿青雖然帶給家人諸多麻煩,但對他阿嬤卻是百般的好。八十歲的阿嬤前陣子跌了一跤,一直躺在床上。白天阿青騎車到處晃,中午固定會回來吃飯,吃完飯後,會到房裡陪陪阿嬤,再騎機車出去。晚餐後,阿青通常就不會出去了。他總是穿條短褲,赤裸著上半身,露出那個如孕婦般的肚子,安靜地躺在他阿嬤床邊。吃飽飯後,我常會去他阿嬤房間跟阿青說幾句話,或相約在門外抽菸。

阿青叔叔為了犒賞他時常陪阿嬤,買了一隻手機送他,阿青視為珍寶,每天晚上窩在阿嬤房裡時,總是將外接喇叭的音量調到最大聲,反覆聽著玖壹壹的歌曲。

你今天別回家 今晚打鐵Night 緊揪你厝邊頭尾兄弟姐妹作伙來喔

那個辣妹那麼辣 阿呀我的媽 今天下班甘未跟咱作伙打鐵

阿青喜歡跟著節奏放聲高歌,歌聲從窗口傳進我耳朵,在無比寧靜的鄉下夜裡聽來格外悅耳。其實我有時也挺羨慕阿青,日子可以過得這般自在,完全不用考慮賺錢這回事。

當然有時唱得太大聲了,也會惹火在隔壁房睡覺的爸爸,「哭么喔,三更半夜,吵三小?」他爸爸總會對他大吼幾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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軍管時代早已結束,駐軍也撤離許久,村外的營區哨所全荒廢了,海岸線不再需要防守,村人也不用接受檢驗,隨時都可下海擎蚵,連對岸中國大陸的船隻開進我們村裡的海域明目張膽抽取海砂,也沒人管。這片海域早就變得不再神祕了。

鄰村的旺哥腦筋動得快,幾年前,他在海域對面蓋了一棟透天厝,找了位設計師將空間布置一番,開了一間名叫「美人灣」的酒店,但「美人灣」裡一個美人也沒有,因為酒店的位置實在太偏僻了,聽說不少年輕漂亮的小姐都待不住,留下來的都是些上了年紀長得又抱歉的女人。

鄉下的生活無聊得要命,阿青的幾位朋友知道他喜歡唱歌,一回就約我們去美人灣喝酒玩樂。幾個鐘頭玩下來,至少也要花掉一兩萬塊,我以為是阿青朋友請客,但少爺拿帳單進來時,大家卻面面相覷,場面有些尷尬。

很快地有人接下帳單,遞到阿青面前說:「空青,這攤你來處理。」阿青抓了抓膝蓋說:「我沒有錢。」隨後,黃毛順勢引導阿青在帳上簽下自己的名字,離去前,小虎還不忘拍拍旺哥的肩膀說,放心,這筆錢阿青叔叔一定會付。

阿青叔叔果然替我們付了這筆錢,大夥食髓知味,接連又約阿青去了幾次,每到結帳時刻,一個一個都先落跑了,只留下阿青傻傻愣在原處。次數多了,阿青叔叔極為氣憤,跑去警告旺哥,若是以後再讓阿青簽單,他不但不付錢,還會報警處理。從此旺哥不再讓阿青簽單,我們也不再去美人灣。

不到酒店喝酒唱歌,對阿青似乎也沒什麼影響,他的日子依舊如昔。每天十點照常騎車去超商旁的馬路上站崗,回家吃個午飯,看看他阿嬤,下午又騎著車出去神遊。一天,我閒來無事,恰巧看見阿青正在發動車子,便迅速跳上後座。

我坐在阿青背後,任憑他決定方向。阿青默默騎著車,沿著鄰近的幾個村落繞來繞去。秋天的風特別涼爽,路邊的高粱迎風搖曳,我太久沒騎車出門了,感覺還不賴,像回到年輕時光。

繞了好一會兒,終於來到鎮上,阿青買了飲料和炸雞,我們就坐在湖邊的涼亭上吃喝起來。東西吃完後,太陽也快下山了,阿青將車拐進我們村裡,繞到一條熟悉的小路,來到我們年少常去的那座營區前。

我已十多年未曾到過這裡了,這裡變化還真大,營區大門的標語已經斑駁,哨兵撤離,周圍雜草叢生,垃圾堆滿地。機車停妥後,我們在附近逗留了幾分鐘,又順著牆外的小路爬上那座小土丘,俯視布滿雜草塵土的營區廣場。

我問阿青:「你常來這裡嗎?」

阿青說:「無聊,就來看看。」

「你還記得那個連長嗎?當年,連長他們移防時,你很難過。」

他似乎不明白我在說什麼,我繼續追問:「你沒有當上軍官,會遺憾嗎?」

阿青說:「不會啊!這就是人生。」

離開小土丘,騎了一小段路後,經過美人灣酒店,隨即進入旺哥他們的村子,阿青忽然在一間廟前停了下來。他走進去,虔誠地跪在神壇前,雙手合十,不停祈求神明保佑他阿嬤。我則在廟裡東張西望,一會兒看看籤詩,一會兒看看雕飾,後來我看到一尊神像的脖子掛了滿滿的金牌,便把目光聚焦在這尊神像上。想不到這間位於荒郊野外的廟宇,香火會這麼鼎盛,竟有這麼多打金子來酬謝神明的虔誠信徒。於是我趨前上去,忍不住摸了摸這些金牌,心想,這些要是掛在我脖子上,不知該有多好!

「阿邦,不能亂動!神明會生氣。」阿青突然出聲制止,嚇了我一跳。

離開廟宇,阿青急著回家看他阿嬤,一路仍舊默默無語,路過美人灣酒店,我用回味的眼神看了幾眼。

約莫過了幾天,我聽到鄰村傳來廟宇金牌失竊的消息。在鄉下,掛在神像脖子上的金飾被偷,是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消息很快就在鄰近的幾個村落傳開來。有人說,在廟旁種菜的阿伯,經常看到阿青在廟裡出入,有一次還見到他鬼鬼祟祟的離開,村人便一口咬定是阿青幹的。

消息傳來的隔天,聽說阿青又跑去廟裡拜拜了,幾個村人早就埋伏在廟旁等待他現身。一看到阿青,便團團將他圍住,用恐嚇的口氣質問他:「說,金子是不是你偷的?」阿青鐵青著臉說:「不是我。」但一下子被太多人包圍了,阿青顯得有些害怕。一個壯漢說:「空青,你不承認,神明會懲罰你的,你敢對神明發誓嗎?」

阿青沒有回答。

另一人提議:「空青趴袋趴袋,我們假裝打他幾拳,嚇唬嚇唬他,說不定他就認了。」

話一說完,那名壯漢立即向阿青揍了一拳:「說,是不是你偷的?」阿青驚慌地走向機車旁準備逃離現場,壯漢一把將他抓住,又打了他幾下說:「快把金子交出來!」這時阿青被激怒了,他朝壯漢猛力踢了一腳。

那幾個人見狀,便對著阿青拳打腳踢,最後阿青被打倒在地。他的手背有幾處擦傷,嘴角邊也帶有血絲,他努力站起身,突然像頭野獸似的大叫了起來,「全員聽令!通通給我立正站好!」幾個村人被阿青這突如其來的舉動弄得不知所措。這時恰巧被路過的旺哥看到了,他替阿青解圍,順便護送他回家,把這件事情的經過告訴阿青叔叔。

得知阿青挨揍後,當天夜裡,我愈想愈自責,愈想愈不安,只好出來門口埕透透氣。才剛點完菸,一抬頭,忽然看到遠處好像有個酷似人形的白影從我家牆上飄過。我心裡毛毛的,該不會我家牆上真的有鬼?

連著幾天,我的心神始終不得安寧,開車時總覺得方向盤被不明物操控著,每到夜晚,從房裡的窗戶望出去,也深感鬼影幢幢,一有狗叫聲傳來,我就懷疑狗看見了不乾淨的東西。我突然相信阿青說「你家牆上有鬼」這句話,是真的。

連著幾天輾轉難眠,為求心安,我決定明天一大早先去跟我哥借錢,再到鎮上打幾條類似的金鍊子,然後,挑個適合的時機偷偷把那些金鍊子掛回去。(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