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攝】《假面騎士BLACK SUN》:演繹「敵我同源」的不破傳統,偷渡日本安保世代的政治隱喻

文:黃森茂

一、敵我同源

敵我同源是假面騎士裡不破的傳統。昭和時代的黑日和影月,都是創世王的後補;平成時代的50嵐家族,都流著他們要打倒的基夫之血;《聖刃》裡護衛世界的真理之劍,教主也是滅世的原凶;賽特朗的核心系統,是惡路程式的起源;異域森林裡的果實,可能成怪,也能變身。

《黑日》裡這個主題不意外地進一步演繹。開篇的黑日與影月,在天地無光時被痛苦地塞入帝王石,英雄的創造竟來自於黑暗之中。事實上敵我同源,也伴隨著敵我識別。每個怪人誕生之初,就是最好的識別標幟。小麻雀俊介,在反怪人的井垣眼中,永遠是人類之敵。

小葵說:「是怪人或是人類都沒關係,都是壞人在做惡,作惡是壞人。」

在小葵的敵我識別裡,壞人是他者。他者可以是人類,也可以是怪人。敵我識別的界線,並非呆板地畫在人與怪人之間。入侵黨部一戰,小葵目睹被關押的人類,在高喊我是人類,仍被人類一槍斃命。原來,人類的敵人不只是怪人。敵人是他者。人類的惡意永遠指向他者。

他者是眾多的無名之眾,所以,有時惡意並不是來自於某一人。公車上隨處一群路人,路上隨處一群抗議的群眾,都能引發對怪人的歧視,進而圍毆殺死怪人。所以,影月只殺死挑起歧視的首惡井垣,並不能阻止歧視的擴散,正如同小葵在聯合國裡疾呼,終究只能徒具虛名。因為身而為人,就是不斷地區分敵我,因為,只有這樣才能夠活下去。才能夠殘忍地確立我族的價值。

這也是歷代假面騎士的悲劇,他們是擁有無上力量的怪人,卻用這番力量保護歧視他們的人類。所以,可里提倡殺死創世王,泯滅敵我識別系統,終究是徒勞無功。因為不單人殺怪人,怪人自己也在相殘。

二、寄生在敵人中求生

在《黑日》一劇裡,大架構的劇情是怪人不斷被人類追殺。但細究來看,怪人殺怪人,變身後相砍才是高潮的主軸。巴拉歐姆(劍齒虎怪人)50年前刺了影月一刀,50年後影月首刀使其成為祭品;當劍聖抓住小葵後,一掌將之按壓在玻璃前,映現出小葵怪人的臉,直指未來殺死小葵的會是黑日。所以不難理解,劇情裡的撒旦劍,前期是保護創世王的劍,後期竟成了殺死創世王的劍。

但這終究不是簡單意義的怪人相砍。在黑日弒殺創世王的過程中,穿插一段年幼的黑日與影月,偷偷溜進創世王狹窄的居所,偷取精髓治療的情節。隨後創世王如如不動的身軀,突然伸出巨掌,撫摸他們二人的頭,宛如祖父的疼惜,於是殺王宛如弒父。

《黑日》一戲裡,父親的形象就是如此的複雜,改造自己成為怪人的正是自己的父親(養父)。最後,父親的心(理念)並沒有被黑日貫穿,黑日兩次弒父,都被斷了腳,步履蹣跚,仍逃不出創世王的心,被吸收成為新的創世王。敵我同源,竟也是父子相承。

《黑日》裡的同源,很多時候是極端異路的。現實中的巴拉歐姆是矮小的侏儒,變身後卻成了三神官中最巨大的怪物;現實中被欺壓的怪人,卻有著拔地而起的黨部。不吃天堂不斷衰老的黑日,與被餵養天堂仍像當年一樣年輕的影月。一個生命執意朝著腐朽死亡,一個永恆活在可里死去的那一刻,看似極端矛盾的對立,竟然也在辯證殊途同歸。

更有甚者,看似光譜兩端的政治立場,最後也能夠妥協。怪人們的黨外運動,被堂波首相收編成了支持他的政黨。在達羅姆(三葉蟲怪人)見堂波道之助首相時,兩方達成協議,他跪下的瞬間,背景赫然閃過抗爭勝利的布條。打倒敵人的理想,竟然以寄生在敵人身上告終,正如創世王的軀體毀損,但心臟還可以在體外存活。也就像鯨說的,他已經不知道誰是敵人了。

《黑日》前半部裡,怪人的求生的方式,就是放棄抵抗,成為敵人。很久沒有吃天堂,打算自由的老死的達羅姆,與殺死創世王讓天堂斷供,讓所有怪人不再延續的黑日,其實如出一轍。生是以某部分的死為代價,只有放下戰鬥的意志,才是活下去的伊甸園。

三、熱血昂揚的鬥志是冷酷的你死我活

《黑日》的後半部裡,基調改變了。和平、妥協被視為軟弱;戰鬥、不屈成了正確的治政光譜,怪人們要戰要和,就體現在小葵前後兩次的聯合國演講。

小葵第一次到聯合國演講,穿著整齊的學生服,繫著紅色的領結,文明地侃侃而談,怪人與人類無異,共存之道就是泯除彼此的差異。她以可里傳承給奧利佛的名言作結。

奧利佛說:「怪人和人類的生命的價值遠比地球更重要,他們之間的價值,連一克的差別都沒有。」

但那終究是天真的想法。小葵第二次對聯合國演講,一派隨意的帽T,在鏡頭前公然變身,痛斥過往的自己太過天真,被人類的黑暗嚇到後,從此自己充滿了仇恨。他認為那才是真正的戰鬥。他質疑手機螢幕前的觀眾,為何不憤怒,為何不發火,為何對生活中的不公視而不見?

我們會赫然發現,《黑日》一劇裡充滿熱血的戰鬥,其本質是仇恨,是軍國主義;而懦弱、妥協、腐敗的資本主義,卻是和平。鯨說黑日一直戰敗,但也一直戰鬥;小葵說他是怪人,也是人類,但公車外的警察,卻已經把他定位為怪人,不再視為人類,敵我識別成為不得不戰鬥的起源。

小葵殺死成為創世王的黑日,牽起小女孩的手,領著她進入戰鬥的基地,正如黑日曾經教過他防身術。小葵拋棄聯合國演講裡的整齊西裝,從不要區分敵我的天真,到敵死我活的冷酷。片尾出現的新旗幟,是舊時代遺緒的承繼,可里擅自加上的無限符號,就像一枚莫比烏斯指環,似正實反,正反相接。五流護六的黨名消失了,取代的是沒有名字只有符號的一場悖論的戰鬥。

當達羅姆死亡,就是敵我不分的時代告終;復出的影月仍然如當年一樣訓練反抗軍,但在入侵戈爾戈姆總部的過程中全軍覆沒,唯一保全性命的是不敢戰鬥的人。這就是和平?

帝王石從聚到分,象徵組織的分裂與妥協,帝王石從分到聚,象徵與現實堅壁清野,你死我活的到來。蝗蟲本來就是堅壁清野的象徵,黑日、影月,沒有光,只有幻。註定悲劇的兩人,其假面騎士的身份誕生於日蝕,變身的蝗蟲怪人,象徵黑天蔽日的蝗蟲大軍,橫掃大地,吃盡一切生機,戰鬥到底其實什麼也都不剩。戰鬥的終點就是死亡。

四、日本安保世代的政治隱喻

《黑日》一劇正如許多影評所說,偷渡了歷史與政治概念。是當今日本與中國政治的隱喻。

二戰前,美國是日本的敵人,二戰後,美國就像日本的父親。這是敵我同源的政治版本。堂波首相揭露創世王只是人類的工具,怪人的繁榮來自於人類的賞識,其實那不折不扣是導演的隱喻。說的就是日本戰後的繁榮來自美國的恩賜。日本就像創世王,只能輸送養分,綑綁在王座上,從此喪失自由意志,失去走下王座與人一戰的權利。

黑天蔽日裡五濁惡世的日本軍國主義橫行,誕生了怪人創世王。但在滿地血肉橫屍的實驗室裡,秋月教授第一次遇見創世王的剎那,不是恐懼,卻質問他是哪一個俘虜?原來創世之初,怪人即是俘虜。秋月教授回憶,說創世王在哭,一點欣喜也沒有。

神的身份說破了就是如此的卑微,就如那張日本天皇站在麥克阿瑟身旁的照片。存在也只是為了提供精髓。創世王的養分和低端人口的血肉,竟是提升所有怪人的能力、青春永駐的「天堂」(雙關無誤),創世王(日本)是容器,也是補給品。

秋月博士說,如果被實驗的男人有很強的意志,那麼創世王就會有自己的意志了。比休姆(翼龍怪人)說創世王只是個軀殼,任何意志強大的人都可以帶入,說的就是日本戰後的國體,喪失了意志,被美國強行控制。所以,比休姆很難想像,如果是黑日或影月當了創世王,能甘願只是一個提供精髓的東西嗎?堂波首相不喜歡黑日或影月擔任新的創世王,正是因為他們無法收編,正是因為他們都有太旺盛的自由意志。

黑日與影月的父親相信手足不會相殘,於是將帝王石分散給兄弟保管,正如權力被分散保管;但要有新的創世王,這權力終究得合而為一,兄弟終究得拼給你死我活。因為帝王石的傳承是一系的,是唯一的,合一後才是新的創世。正如憲法未解禁的日本,永遠只是巨大的身軀與遺落在外的心臟。

更進一步來說,黑日、影月、可里、奧利佛,戈爾戈姆的反抗運動,就是1960年代日本安保世代的學生縮影。1960年代由岸信介政府強行表決推動的《新安保條約》,搶在艾森豪訪日前通過,造成了大規模的學運。當時大學甚至被舉報接受美國軍方的資金,進行生化實驗。這簡直就是《黑日》裡怪人起源的現實版本。

1960年代興起的日本共產主義者同盟,既反對原本共產黨內部放棄武裝鬥爭的宮本顯志路線(有如影月反對達羅姆),也反對政府的《新安保條約》。劇裡堂波道之助把首相交棒給自己的孫子,就如同岸信介將憲法修正理念傳承給安倍晉三。

劇裡的戰爭法與創世王就像意識型態,永遠殺不死。二戰後的老人們,用他們的意識型態,種下下一代惡意的種子。很難想像21世紀竟然還可以復活20世紀軍國、極權的妖怪。劇末的仁村新首相,直指堂波真一,他只是想賺錢,而不是承繼他祖父的意志。只是將怪人變成搖錢樹,而非戰爭機器。而戰爭法就是昂揚著理想,清洗這些承平時代的政客。

腐敗的和平,墮落的資本主義,其救贖是不斷戰鬥的軍國主義的回魂?這在現今的中國或是日本,都是令人不寒而慄的寓言。軍國主義,威權主義,殺戮的意識型態,竟然成為治療承平時代腐敗的靈藥?團結眾人的方式就是強迫擁有一個共同的敵人,然後持續不斷的戰鬥?

正如空我裡的五代雄介,持續戰鬥的旅途中,也增長了戾氣,也讓他墮入黑暗的深淵,成為邪惡的一部分。在戈爾戈姆的總部裡,有一方關押自己人的地牢,起先是巴拉歐姆在外,影月在內,權力移轉後,影月在外,而巴拉歐姆在內。都是爭取自由的同胞,一旦進到權力場後,都爭相綑綁他人的自由。甚至連進到權力場裡的自己,都沒有自由了,現任首相麵還沒有吃完,就被人急著要收碗。新首相仁村的手段較之堂波真一,只有過之而無不及。

可里說:「沒用的,我們都沒有什麼特別。只是歷史上的墊腳石,把東西流傳下去。」

影月死之前痛哭流涕地說想要回到那個美好的年代,那個大家物質匱代,但精神昂揚的鬥爭年代。但一旦鬥爭到了盡頭,消滅所有的反對派,綑綁所有人的自由,理想也隨之幻滅。正如巴拉歐姆說的,達羅姆是想要與人類共存而繁榮,而影月的戰鬥理念,只剩怪人存在的世界,是不實際的。那個武裝的游擊生活,在民主的社會裡,寸步難行。最後一幕裡,小葵牽著和平舉牌的小女孩,來到了荒野中的破舊工廠,培育下一代的反抗軍。然後,在滿是墳墓的抗爭基地裡,他們身處自由社會的邊陲,終究只能仰望前輩墳墓上所飄揚的黑色旗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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