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林看小林 激流與倒影

林懷民出版回憶錄,寫人事物帶給他激勵的力量。(陳怡誠攝)
林懷民出版回憶錄,寫人事物帶給他激勵的力量。(陳怡誠攝)
(本報資料照片)
(本報資料照片)

不少藝文人士有過這樣的經驗,在許多國際交流會若能與國外人士說上一句:「你知道Hwai-Min(懷民)嗎?我和他來自同一個國家。」就能開始順利暢談,「國民懷民」雖不在現場,卻無所不在,影響力無窮。

林懷民是雲門舞集的創辦人,是台灣在國際上的一張名片,然而,今天「白髮蒼蒼的老林」出版回憶錄《激流與倒影》,回憶「文青小林」熱愛寫作的人生歷程。

他一路逃,一路寫

「寫作對我而言是『逃』,我們家很嚴格,下了課就要回家,不能在外逗留,考試讀書要考上台大,高中要考台中一中,我沒有一項達成,一路逃,一路寫,幸好有很多長輩愛護,而我一直寫,其實是一種逃避。」

林懷民說,他沒有真正的童年,「我的童年是自己幻想出來的,跟生活無關。我從來沒有看完一齣布袋戲,總是看一下下就得回家;看歌仔戲也一樣,只能看五分鐘就要回家,從沒有跟朋友玩彈珠,所以我很羨慕別的小朋友,都可以出去玩。」

林懷民在家中排行老大,底下還有弟弟妹妹,別人的童年玩伴是鄰居小孩,他的玩伴是叔叔姑姑,是跟著大人到電影院看黑白電影的藝文兒童,「我五歲讀幼稚園,讀了兩個月,老師來家裡做訪問,說我很特別,下課都來找老師說話,建議我可以上小學,所以我五歲半就讀了小學,那時坐在隔壁的同學,剛好是畫家顏水龍的女兒。」

不只羨慕別人可以出去玩,林懷民還羨慕別人有一起長大的朋友,「有些人可以從小學、中學到高中,甚至到大學,都和好朋友一起讀一樣的學校,但我從來沒有這樣的朋友,因為爸爸工作的原因,小學讀了三所,中學讀了兩所,每次都有新朋友,但每次都沒有繼續,就這樣長大了。」

林懷民說,寫作是逃避,他不喜歡做功課,「對於正規功課,我小學二年級就開始『忍耐』;初中就開始寫小說,天天在家裡寫小說,也可說是全職看小說,常常到租書店租武俠小說,看到租屋店老闆說:『林懷民,你下禮拜不是要去聯考嗎?』我還是繼續看,繼續寫,差了3分沒考上台中一中,爸爸對我很不滿意,因為我們全家都讀台大,他說:『沒考上一中,就去讀衛道中學。』我去讀了,晚自習,還是繼續寫小說。」

林懷民回憶,當時國文科有位余式修老師對他特別賞識,還會和他討論寫作,「我高中要畢業時,他約我去他家吃飯,還花錢買了厚厚的羅曼.羅蘭小說《約翰.克利斯朵夫》,要我不能跟師母說,因為那是他的私房錢。我一路上真的有很多長輩的愛護。」

編整新作 怨雅婷不聽話

少年時期寫作,是對文字的熱情,投稿陸續獲得作家與編者瘂弦、林海音、平鑫濤等人賞識,世人得以從林懷民的文字看見他的才華洋溢,而經營舞團時期的寫作,林懷民為大眾介紹現代舞之美,以及對當代劇場的思考;退休之後的寫作,在疫情間編整的新作《激流與倒影》,林懷民形容:過程極為艱難。

對於一名說話即能成文章的人,編整自己的文章,以及書寫新文章究竟有什麼困難之處?「我光是一篇〈文青小林〉就寫了一個月,坐在家裡的書桌,往往寫了三段,就開始查資料,跑來跑去。用電腦打字,我只能用一指打字,有時輸入法中英文切換,讓我很困擾,常常打岔。用手寫,我又會想到媽媽從小說我的字不好看,用『雅婷逐字稿』,『雅婷』又常常聽不懂我說的話。所以寫得更慢了。」

就這樣,在疫情嚴峻的狀態下,林懷民開始寫文青小林,「因為疫情,開始有回憶,開始活在當下,發現自己不只健忘,還有失憶。以前是永遠活在明天,像是編舞編著編著,就知道最後要怎麼處理,所以有時編了三分之一,就不想編了。」

林懷民說,寫小說《蟬》的時候,是「唰唰唰地寫」,「因為年輕時很『無知』,很容易『看一個影生一個孩子』(台語),有很多胡思亂想的空間,現在有很多節制和規矩,寫作變得很難、很慢。只有一種東西一點都不難,那就是寫媽媽、寫碧娜(鮑許),我可以自在地寫。」

編舞是互動 寫作是一個人

編舞是和舞者互動,林懷民說,寫作是自己和自己拉拉扯扯,「跳舞的時候,可以一直發展下去,最後摸索出一個方向、定型,我告訴自己回到家就可以暫時不想,過去有二、三十年是這樣過日子,而頭腦混亂的時候,我會閱讀、看漢字。編舞和寫字相同的地方在於,每一秒都在做決定;編舞需要和其他人配合,寫作一直都只有一個人。」

對於林懷民而言,寫作的挑戰,不在於書寫自我,而是對於寫作內容的較真,一如他書寫台灣頗富盛名的燈光設計師林克華,如何在台灣劇場技術極為貧脊的年代,靠著自己的努力,創造現在世人看見的繁花似錦,對於這樣的事情,他必須認真書寫。

新書書名取自瘂弦的詩句,林懷民說,自己一直是一個急躁又工作繁重的人,「我成年以後的生活是激流,留不下東西,留下的倒影也是模糊的。」

然而,林懷民來自政治名門,父親林金生曾是嘉義縣和雲林縣縣長,也曾是交通部長、內政部長、考試院副院長,對他的教養理念是,希望他能為社會服務,連名字都取名「懷民」,退休後他感悟:「我一個人沒辦法改變全世界。」他與林克華以瘂弦的詩句互惕:「『激流如何為倒影造像?』能不能把自己管好,沉下心來,只把一兩件事做到最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