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姬──跳舞姊姊鄭淑姬(上)

回望跳舞的日子,雲門舞集資深舞者鄭淑姬最難忘那天的場景。

1978年12月16日《薪傳》在嘉義首演。正值中美斷交前夕,島嶼人心惶惶;熱情的觀眾跑來後台告訴她們,看了《薪傳》,我們有信心,絕對可以堅強站起來。

聽到這些,舞者又哭了一次……

當時鄭淑姬懷胎二個月,排練《薪傳》時就決定將懷裡的孩子生下來;上台首演《薪傳》後,更確立了這個決心。

「想教孩子堅強獨立,讓體內流著熱血,做一個有用的人。」鄭淑姬笑著說,「如今,女兒家庭、事業都經營得不錯,很欣慰呢。」

一陣海風拂來,我和淑姬姊姊漫步基隆田寮河畔,廣場的中元祭花燈被吹得輕輕晃搖。

姊姊微笑的側面也被點亮了。

港都女孩的舞蹈夢

舞台燈光乍然亮起。

音樂緩緩流瀉,舞者出場──雖然淑姬姊姊個子小小的,但我一眼就認出了她。

她披著及腰長髮,輕盈地飛舞,白紗舞衣隨著旋律飄盪,像白鷺鷥又像一縷輕煙;有一下子,姊姊髮絲纏上了肩坎,彷彿水中冒出來的維納斯。

「跳啥物『赤腳舞』!」

鄭媽媽看完雲門舞集創團首季公演最後一場演出,很生氣,「穿那麼少,又和那些查甫囝仔攬牢牢!」

鄭淑姬想起大哥好幾次叨唸她,「一個女孩子每天基隆、台北跑,半暝才回來,像話嗎?」說著,瞪她一眼,「畢業後回咱兜的漁船公司幫忙吧!」

還來不及卸妝的鄭淑姬躲在後台廁所,流下了黑色眼淚……

1953年出生於基隆的鄭淑姬,自小在仁二路旁的鬧區長大,家族曾經營旅社、澡堂、咖啡屋。從小,鄭淑姬看著基隆傳統市井的賣魚阿伯、走江湖賣藝人或酒女、乞丐等等,形形色色眾生相,早早開啟了她觀察人世間的眼光。初中時,鄭家拓展漁船公司,鼎盛時期共擁有七艘漁船,停靠在和平島正濱漁港。她常常邀同學去港邊玩,到家裡喝魚湯,農曆七月半看雞籠中元祭的「主普壇」、「刣豬公」、「放水燈」;也喜歡爬上獅球嶺砲台,從高處俯瞰基隆港的大船輕撞著海水,航向太平洋──

它,將去到什麼樣的遠方呢?

我,會成為一個「跳舞的人」嗎?

「其實,走上舞蹈這條路,完全是誤打誤撞!」鄭淑姬笑著說,「但一腳踏入後,它卻成了一生的最愛。」

十四歲讀初二時,鄭淑姬抱著好玩心態,「頂替」姊姊沒有上完的課程,在基隆謝惠蓉老師舞蹈社學舞。學著學著,跳出興趣,一年後考上中國文化學院舞蹈音樂科。為了彌補起步較晚的缺憾,1968至1973年五年在學期間她努力衝刺每一天,除了扎實的舞蹈、音樂及美學等課程訓練,課餘向蘇淑慧老師學習芭蕾舞,參與公演,累積舞台經驗。

「那時候總覺得,一天沒有練舞,這一天就白混了!」

當別人忙於郊遊、打工、翹課,鄭淑姬只是專心習舞,揮汗苦練,寒暑假也不休息;就在升上五年級畢業班時,一道點燃生命的亮光照臨她身上。

遇見恩師──林懷民先生

「1972年9月,科裡來了一位剛從美國回來的老師,」鄭淑姬回憶,「第一堂課上完,同學們就議論紛紛。」

他把遲到的同學關在門外。

他上課用手抓同學頭髮,要她體會脊椎拉高的狀態。

他用腳踩同學的肚子,讓她體會縮腹吐氣的感覺。

他常常上完淑姬這一班又趕去上低年級的課,然後又空著肚子,回來繼續指導下午的畢業班。

在那之前,舞蹈科學生只是一味地模仿做動作,聽完老師詳解每個動作內在的肌肉原理和狀態,第一次,鄭淑姬明白,「原來,跳舞還可以講出道理來!」

這位懷抱熱情,想為台灣舞蹈界做一件空前創舉的老師,就是「雲門舞集」創團總監林懷民先生。

1973年2月,鄭淑姬跟隨林老師在美國新聞處作〈現代舞演講與動作示範〉,會中老師語重心長地說,「希望推動台灣有自己的現代舞團」,他激動流下眼淚,鄭淑姬也感動地哭了;尤其,同學們第一次被稱為「Dancer」(舞者),而不是感覺輕慢的「跳舞e」,也是在這場演講中。

那個夏天,自信大增的鄭淑姬成為「雲門舞集」創團舞者之一。

在林懷民老師規劃下,舞者們努力充實戲劇、國學、音樂、美術、書法、藝術史、戲劇訓練等課程,並接受「武功身段」、「瑪莎.葛蘭姆(Martha Graham)技巧」、「芭蕾技巧」、「康寧漢(Merce Cunningham)技巧」、「李蒙和韓福瑞(Jose Limon & Doris Humphrey)技巧」等國內外名師授課,而「太極」更貫穿了雲門舞者持續的學習課程。

「鄭淑姬是個溫柔的女孩,」

雲門二十五週年時,林懷民談到三位拓荒功臣鄭淑姬、何惠楨與吳秀蓮時說,「淑姬的動作與臉龐同稱圓潤,待人溫和,在舞蹈中表露無遺。她的雙臂從不咆哮嘶吼,永遠是細緻柔情的嚶嚶細語……」

1973年9月,雲門的首演獲得廣大迴響,鄭淑姬在該場演出有機會和林老師跳雙人舞《夏夜》,大受鼓勵;那一刻,她內心激盪,決意投入熱愛的舞蹈專業表演工作。

正濱漁港邊的濤浪

正當鄭淑姬在台北過著「有意義的生活」時,家裡下了一道命令:立刻回基隆漁船公司當會計。

「要『買藝術』,不要『賣藝術』!」威權的父親嚴厲斥責。

那時候基隆漁業一片興盛,站在漁港邊看不到海,盡是滿滿的船隻,家裡七艘漁船回港卸貨時,早上五、六點,海風颼颼,淑姬就要到正濱漁港邊「看魚」,點數卸下漁船後分類的漁貨及箱數,並防止誤算箱數被偷走。雖然收入頗豐,鄭淑姬卻不停地自問:

「如果沒有夢,這場睡眠又有什麼意思呢?」

終於,在母親偷偷支持下,每天傍晚五點一到,鄭淑姬趕緊炒個飯填肚子,匆忙搭車到台北與何惠楨、吳秀蓮三個人會合練舞。

每天都光腳在地板上練習──就是她心目中的膜拜。

那貼著帶血膠布的雙腳,無聲地流露出現代舞者對大地之母的永恆愛戀。

多年後,鄭淑姬全心投入「雲門舞集」,更深刻感受到,「這麼多人、一起認真地在做一件事情,那種氛圍、氣場,多麼強大、多麼震撼!」

她永遠記得,那些觀眾看不到的開演前瞬間:

燈光暗了,妝化好了,黑暗中,舞者們在後台做著自己的動作。

每個伙伴神情專注,眼神堅定,動作精準嫻熟;

暖身當下是舞者身體最美的時刻,我的眼淚就這樣流下來了……

而今,憶起比自己年長十六歲,台灣報導攝影先驅的大哥鄭桑溪時,鄭淑姬不勝感慨:當初父親逼我回家記帳,身為長子卻熱愛攝影的大哥,心裡是不是也有過「接管家業」或「擁抱藝術」的掙扎呢?

「我和大哥都是時代改變氛圍下打拚出來的人吧。」

鄭淑姬看著遠方,「或許,靈光乍現的一剎那,大哥和我這個排行最末的小妹也有著很親近的瞬間?」(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