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人的臉

普通人如果只做人而不做詩,做得好,便是可敬;既做人而且做了詩人,做得好,便可敬而又可愛了。詩人當怎樣看呢?讀其詩不夠,還想更進一步,於是有頒獎典禮、簽書會、演講等場合提供種種的機會。這些社會面相雖然熱鬧,往往不及哺育創作的家園來得有情。

第一次造訪詩人家鄉是出於偶然的機緣。平日耳聞白屋、樟樹林,在腦海中既無色相也無香氣,而眼前的白屋卻似乎是可以大寫的,帶斜坡的單層建築,高闊大方。我們先在入門左側的客室裡坐下,中年婦人端上準備得齊整的水果拼盤,男子們便開講了。我和女性友人愉快的叉水果吃,不久便出現了蒼蠅。鄉間的蒼蠅活動力強,不斷繞著西瓜和鳳梨兜圈子,我的注意力完全被占據了,自以為體貼的殷勤驅趕。良久,談興正濃的詩人頓了一下,說:「唉,蒼蠅。鄉下有一好沒兩好,我們講得高興,妳們兩個卻一直趕蒼蠅。」我吃驚的住手,驀然醒悟,掃興的是我不是蒼蠅!

這裡是生態豐富的地方,屋外有鳥有蜂有鴨,肉眼看不見的生命不知凡幾,牠們在大自然的懷裡各自有一分溫飽,蒼蠅何能例外?文明的衛生觀在此也要躊躇不前吧。詩人補充道,前天報社記者攜自家孩兒來做採訪,男孩很乖,完全不鬧,臨走前附在爸爸耳邊悄悄地說:「蒼蠅被壁虎吃掉了。」看來我們不如男孩呀!

往白屋深處走,彷彿置身明亮的圖書館,透明的玻璃牆豪邁的讓渡給庭中那一株老樟樹,樹報以源源不絕的濃綠和細細篩落的陽光。比圖書館更自由的是邊走邊聊,聶華苓、陳映真、艾青…,一步步踩著木質地板,像走在低音的琴鍵上,共鳴悠悠,一個人豐茂的精神史正在迴響。比豐茂更高貴的是謙卑。書屋盡頭一個不起眼的角落裡,擺著一套木桌椅,乍看像學生做功課的地方,左側緊鄰一面書牆,古今中外美好的詩集薈萃於此,詩人寫作之餘,時時翹首仰望,除了與前輩巨靈交談,更為了提醒享有詩名的自己,特別起名為「謙卑牆」。

距家屋數里處,坐落著一片雜樹林,佔地兩甲,以詩人的母親命名。「純園」不加藻飾,保存原始林相,比起精心雕琢的日式庭園別是一種風情。園中毛柿的果子正熟成,仰望枝頭纍纍,地下觸目遍是,令人驚嘆。果實粒粒碩大飽滿,顏色鮮麗難以形容,就稱作「毛柿紅」吧!推廣台灣原生樹種乃詩人老來的心願,他輕輕放下政治,一肩挑起環境沉重的擔子。我由衷感受到,夕陽無限好,正因為使命猶存。

問起他忍受了半生煎熬的宿疾「暈眩」。「有癥兆嗎?突然來的時候怎麼辦?」他略搖一搖頭,閤上雙眼,吐出三個字:「深呼吸。」頓時只見他緩慢而綿長的呼吸起來,如波湧,似無形的燄火,深深的嘆息。他緊抿的脣邊紋路深陷,形成一股倔強的表情,正孤獨地和神祕的力量拔河。此刻他微仰的頭籠上一層光,使年邁的容顏顯出奇異的堅韌和不可言喻的蒼勁。那完全是做為一個人兼又做了詩人的吳晟,半生忍苦所凝結的莊嚴。當痛苦被包容、被分解──不論是怎樣的,或來自何處──深刻的悲憫油然而生,生命之詩便完成了。

而我無論如何也難以忘記,這一張詩人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