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鏡到底】不愛成功愛自由 杜奕瑾

台灣最大BBS論壇「批踢踢實業坊」（以下簡稱PTT）成立25週年了。1995年的9月14日，杜奕瑾在台大男生宿舍裡，用一台光華商場自組的486舊電腦與開源軟體架設了PTT。他被譽為創世神，也有人說他是台灣的馬克．祖克柏。

然而，2000年網路泡沫化，重擊軟體資訊產業，他也經歷即時通訊、虛擬貨幣的失敗。2017年他回台創辦台灣人工智慧實驗室，AI產業重燃台灣躋身世界要角的希望。這位數位先鋒不愛世俗定義的「成功」，比起成功，他更在意的是一如年少時創立PTT那樣，保有自由揮灑的空間。

10月底，我們隨杜奕瑾回到高雄老家「奕友電器行」。電器行8坪大，周圍是鬧哄哄的傳統市場，一樓是店面，二樓是住家與臥室，左邊一條窄樓梯通往灰撲撲的地下室。他領我們下樓，比劃著角落：「高二用撥接網路架了第一個BBS站，玩電腦、念書累了就睡在這裡。」他愛玩遊戲，為了吸引人上站，寫了許多小遊戲程式，像腦筋急轉彎、冷笑話、年度大事回顧…，高中便開始靠賣這些程式賺零用錢。

杜奕瑾 小檔案

• 出生：1976年生於高雄大林蒲

• 學歷：台大資工系、資工所畢業

• 現職：台灣人工智慧實驗室創辦人

• 經歷：曾任PTT創站站長、美國聯邦衛生研究院基因研究所資深程式組長、微軟人工智慧團隊亞太區研發總監

找出問題再修好 地下室生創世神

杜奕瑾大二時架設了PTT，被鄉民稱為「創世神」。25年來，PTT從大學生愛用的社交媒介，歷經2013年洪仲丘事件、2014年太陽花學運發起動員與討論，成為有社會影響力的爆料公社和公共論壇。每次選舉、體育賽事，鄉民集體高潮，創造無數流行語如「有沒有XX的八卦？」「閃開讓專業的來」「30cm、E奶」。

才44歲，杜奕瑾已一頭白髮，但笑起來有稚氣，像小飛俠彼得潘總也不老，斯文白淨的臉上戴著黑框眼鏡、身著襯衫牛仔褲，笑聲卡卡介於「呵呵」和「科科」之間，頗有鄉民宅男的geek（怪胎）感。

父親經營電器行，母親是老師，杜奕瑾國中就跟著父親一起幫客人修壞掉的電風扇、冷氣壓縮機，地下室潮溼，他就用冷凝水設備製作除溼機，手邊有什麼就拿來變出新東西。父親杜明仁說他「小時候靜靜的，都在動腦筋。」杜奕瑾是家中小兒子，高中時經常熬夜玩電腦，索性搬到地下室。對他來說，這個地下室是一切創新的起源。「雜亂無章的地下室就像美國的車庫新創，我很多想事情的觀念是這種環境促成的，別人拿壞掉的東西來，我們就是把問題找出來再修好。」

不努力當第一名 只做自己想做的

他從小不是用功讀書型，是愛打遊戲型。國中時扭到手，老師當著全班的面問：「你是不是電動打太多了？」好在爸媽不會干涉。「我家教育不要求成功的定義要跟世俗價值觀一樣，我只想做我想做的事情，不會管別人說什麼。」小學二年級時，他在百貨公司看到Apple II電腦，要求媽媽買給他。「媽媽用2個月的薪水買了，一台2萬多元，一般人不會買這麼貴的東西給小孩。」

他淡淡說：「我高中畢業時全班第五名，不是特別厲害。我覺得學校知識是基本技能，但不需要努力到第一名，否則失去的是對其他事情的關注。」故鄉高雄靠海，他喜歡去旗津海邊、爬柴山，高中開始騎摩托車，被警察抓到就罰站路邊唱國歌。大學聯考，他分數可填醫科，偏偏選填資工系，只因愛玩遊戲到自己動手寫程式。老師們都來勸說，他不為所動。「爸媽沒有很在意我填什麼科系，我要做什麼家人都滿支持。人家常說要follow前面的成功模式，男生念醫科，女生當老師，但是這種壓力可能扼殺一個人的潛力。」

就讀台大時，他原本是台大BBS校站椰林風情站長，那時有學生用暱稱徵一夜情，台大決定關掉暱稱功能，杜奕瑾跟幾個同學一人架一個站，讓PTT獨立於官方外自由發展。P來自他的綽號「Panda」（因常熬夜形成黑眼圈像貓熊），T來自姓氏杜。他把創世神話講得雲淡風輕：「我記得我在宿舍有台486電腦，那台電腦已經比較慢，我就組一台新的，把舊電腦拿來架站，那台電腦從上站1人到1、200人。」

評價制度判風向 選舉程式推版主

其實當時校內架設的私人BBS站百花齊放，PTT並沒有特別厲害，勝出的原因在後續建立起站長傳承與自主管理制度，且不斷提升技術。文章愈來愈多，杜奕瑾首創用一句話表達意見的「推文」「噓文」評價制度，並以數字呈現，讓人可以快速判斷意見風向。「以前做PTT時，資工系同學會一起窩在系館地下室討論，怎麼建立管理制度、怎麼修改到更好，聊一聊就開發，1、2個晚上就做出來，部分使用者先試用，不OK就rollback（退回去）再修，已經有版本控制、實驗的觀念。」PTT站長群除了系統工程師，後來更延伸出法律、美術、站務、活動、新聞發言人…，PTT更首創選舉程式，讓使用者自決推選出版主，避免站長一畢業就倒閉的命運，得以永續經營。

不願做臉書翻版 可貴在聲量平權

如今創世神最常被問到的問題是：PTT為什麼不能跟臉書一樣？他振振有詞：「我每次都說PTT從來沒有想要成為臉書、賣廣告，一般人認為成功就是看市值、股票上市，我不覺得。PTT有言論自由、聲量平權，不是用演算法推播廣告，這樣能發展25年已經是一種成功，全世界很少找到類似案例。」

是的，他最討厭所謂成功模式、創業神話、經驗法則。問他有沒有獨特的時間管理方法或工作習慣？他說沒有。有沒有偶像典範？他想了很久，才說：「高中時大家喜歡酒井法子。」

自從2017年回台創立台灣人工智慧實驗室（Taiwan AI Labs）後，他走到哪裡都被問：「AI在台灣做得起來嗎？如果失敗了怎麼辦？」台大資工所畢業後，他與友人合組工作室，說是在蕃薯藤當工讀生，其實蕃薯藤搜尋引擎、奇摩大摩域BBS、誠品、滾石的網站平台架設他都有份，也參與台大學生註冊系統、台大醫院醫療大數據研究、中研院影像辨識計畫。但早慧天才的發明沒能發展出商業模式，網路很快泡沫化，他選擇「用腳投票」，2003年到美國，先後在聯邦國衛院、微軟工作。

刻板印象阻發展 為母親動念回台

講到這個彷彿有點來氣，他頓了一下，稍稍調整坐姿往後仰：「我很早就想把丟水球功能做成跨PC、手機的即時通訊軟體，有個企業大老就說：『我連員工上網都不准，怎麼可能讓他在上班時間丟水球？』我們沒有做，後來有一家中國的小公司跟蕃薯藤合作，那家公司叫騰訊，用的軟體叫QQ。NCC規定我們不是電信營運商，不能做簡訊業務；現在大家說馬雲的支付寶多厲害，我們早就有P幣，但是我被告啊，因為違反金融法規。國內早就有人做數位經濟，但被一把捏死，產業也鄙視，那時候大家覺得電子商務是詐騙，玩遊戲是不務正業，線上聊天沒出息。」

原來，他抗拒的成功是台灣電子產業的既定思維模式。他多次重複：「為什麼台灣講到電子產業永遠都是代工、面板、兩兆雙星？軟體人才都快窒息，只能去國外？」

他坐在小時候的書桌前，聊起以前完全不想回台灣，甚至計畫把父母接到美國。但2009年，媽媽開始洗腎、跌倒摔斷腿、開刀，身體愈來愈孱弱，讓他興起回鄉照顧媽媽的念頭。2013年他回高雄演講，媽媽特地到漢來飯店看他，「她變得好瘦，我非常捨不得，家人都在這裡，我想回來，但回不來，台灣沒有軟體資訊產業，因為（社會）根本不重視。」一個月後，他在美國過耶誕假期，爸爸打電話來，說媽媽因敗血症病危。「我一個人去機場排候補，回來時媽媽已經昏迷、插管，等於沒看到最後一面，但我覺得她是有知覺的，跟她講話的時候，心跳有變快。」他斷斷續續像擠牙膏似地說著說著，再多講一句，眼眶就要紅了。

別害怕面對失敗 成功只是種定義

2013年12月22日，他在臉書上真情告白：「從念大學開始我離開了她」「當年年少輕狂的遊子不見得有認真陪媽媽」「我握著她的手從溫暖到水腫，然後到冰冷，歷經煎熬。在心跳停止前，我摸著她的頭，喊：『奕瑾來看妳。』」

我們隨他到高雄大林蒲老家隔壁、母親曾任教的鳳鳴國小，他始終記得，從家門口走一段不到20公尺的路到學校找媽媽，小時候的他只覺得這段路好長。

母親走了4年後，他終於回到台灣築起軟體夢。我們到AI Labs採訪，辦公室座落在台北市承德路一幢大樓裡，周圍是鐵皮屋平房、塑膠家庭工廠、五金行，手工業與數位經濟比鄰而居。這裡的工程師用人臉辨識計算上下班時間，有人頂著爆炸頭，有人穿著拖鞋，地上有360度攝影無人機，牆上掛著雅婷鋼琴師繪製的圖畫…。杜奕瑾坐在一覽無遺的全透明辦公室裡緩緩對我們說：「我後來想想，台灣產業轉型這麼難就是因為太害怕失敗了。」又補充：「以軟體工程師的開發精神來說，你每天都在做實驗，每天都在面對失敗，其實失敗也沒什麼，就不斷做到最好。」

我們問他，你很年輕就成功，在微軟又做到語音助理Cortana人工智慧團隊亞太區研發總監，結婚育有2女，回台灣轉戰AI產業是往上走還是往下走？他一聽到「成功」2字就忍不住抗議：「什麼叫成功？成功只是一個定義。」

拒成為台大資產 引爆搶主機大戰

他也拒絕PTT的「成功」。2006年，PTT上站人數已突破5萬，仰賴台大網路多年的PTT站長群想正式成立社團法人，搬走主機，脫離台大。但彼時，交大學生簡志宇創立的「無名小站」被奇摩收購，賣出7億元天價，台大校方一度覺得有利可圖，想成立委員會接管，讓PTT成為學校資產，引發大戰。幾位站長連夜進入校園，欲把主機搬走。杜奕瑾那時人在美國，他回憶：「我當時跟校方說，PTT跟台大是父子關係不是從屬關係，我是你的兒子但不是你的財產，才會有點像是抗議的行動，找好贊助，如果要硬幹，我們就把機器搬走，這件事情後來也就落幕。」PTT續留台大。

杜奕瑾的ID是PTT，如今用一台微軟的平板上站，看八卦版、電影版、體育版，對鄉民瑣事瞭若指掌。

老了但還沒凋零 滾動式平衡續存

2018年網軍入侵，PTT乾脆停止申請新帳號，如今台大新生也不流行用PTT。有人說PTT已老，在這個LINE、臉書、D Card興盛的時代，PTT如何自處？他解釋：「你知道為什麼停止申請新帳號嗎？每天光新申請就有上千萬，每個註冊單看起來都跟真的台灣人一樣。比人數沒意義，砍掉問題帳號、全部公開，所以留下來都是比較真實的使用者，假消息會得到驗證，像去年李文亮醫師微博爆的卦被轉到PTT上，讓疾管署第一時間掌握疫情消息通報WHO。洪仲丘、太陽花時就變成一種公民自律社群，但又很難被人操控，版主做奇怪的事情就會被罷免，是滾動式的平衡，在使用者行為、假新聞的研究上都很值得發表給全世界。2000年我就聽過PTT已經老了，是的，它很老，但還沒凋零，一直在演化。」

我們請他在黑暗中用光筆寫下「PTT」3個字。PTT老了，但AI方興，他說現在新創AI Labs的精神也跟當年做PTT差不多。AI Labs是非營利基金會，不求快速上市，不拿政府資源，「做台灣的事，但不屬於台灣政府，這樣才有自由度啊！」他嘴角上揚，眼睛有光，神情仍是少年時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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