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換日線側寫】諾貝爾文學獎得主,為何堅持書寫女性日常?

作者:陳潔曜/電影時代

眾所矚目的 2022 年諾貝爾文學獎揭曉,宣布為法國 82 歲的作家安妮‧艾諾(Annie Ernaux),成為獎項成立以來的第 17 位女作家得主;更是法國領先世界的 16 位諾貝爾文學獎得主中,有史以來第一位女性。

堅持書寫女性日常,每每被作為「醜聞」

安妮‧艾諾在台灣的知名度並不高,雖曾出版 4 本翻譯著作,但都已絕版。不過她在法國可說是家喻戶曉,不僅在 50 年創作生涯中累積了 20 多部作品,且收錄於中學課本,她堅持的女性日常書寫,更是每每震驚法國,多次造成社會「醜聞」──

例如她於 1974 年出版的第一本小說《清空》(暫譯,Les Armoires vides),即刻意以自傳體講述少女墮胎;1981 年第三本小說《女人凍結》(暫譯,La Femme gelée),講述其育子和職場兩頭燒,婚姻瀕臨破裂;1991 年《簡單激情》(暫譯,Passion simple)白描她與一個已婚男子的偷情事件。

不僅如此,2016 年《一個女子的回憶》(暫譯,Mémoire de fille),敘述女人同意和不同意性行為的灰色地帶,完全與當時爆發的 #MeToo 事件,議題上重疊、共振;而其最新作品,2022 年出版的《一個年輕男子》(暫譯,Le jeune homme),則以一位退休女老師,和「年紀與自己兒子相當」的小 30 歲男子,兩人沒有明天的露水戀情,亦再次驚動法國文壇與社會。

台灣和安妮‧艾諾的當下連結,可能在於目前上映中的《正發生》,本片改編自安妮‧艾諾 2000 年出版的小說《記憶無非徹底看透的一切》(L'Événement,以鉅細靡遺的日常細節,白描墮胎作為刑法犯罪的 60 年代,一個 23 歲少女的身心煎熬。

導演奧黛麗‧迪萬(Audrey Diwan)特別以電影手法,共振女作家的自傳體寫作,鏡頭完全貼近女主角生活周圍,表達其身體不自覺的惶恐,於呼吸之間,找尋自覺勇氣,讓安妮‧艾諾第一時間看完毛片後,直對導演道謝:「妳拍了一部真實的電影。」這部影片後來得到威尼斯影展最高榮譽金獅獎。

安妮‧艾諾書寫自己的女人日常,卻每每驚心動魄,從性侵、墮胎、結婚、偷情、離婚、老少戀,再再製造法國中產階級社會的「醜聞」。她成為作家的動機可能在於:如此女性日常,整個文學史之中,為何卻沒人寫過?

「平白書寫」的創作筆法,震耳欲聾

宛如繼承西蒙‧波娃(Simone de Beauvoir)《第二性》(Le Deuxième Sexe)的社會觀察,安妮‧艾諾將女性「不敢說、不能說、不會說」的日常事件,轉變成不帶修飾的精鍊語言,不僅堅持以自傳體,自我發掘想要忘記的記憶、性別羞辱經驗,更創造出一種自己稱為「平白寫作」(écriture plate)的方法——拒絕任何華麗的辭藻、放棄所有漂亮的理論,僅以平白的文字,書寫作為一個女人的日常經歷,描繪出一個「將女人身體作為羞恥」的文明背景。

安妮‧艾諾對抗讓情慾窒息的社會,使「暗影化」(obscurcir)的弱勢性別經驗,因為不用修飾的「平白寫作」,展現可以讓人看見的光線,即使這個經驗就是一種暴力、成為一種倖存,卻更能顯現這個文明社會有意識、無意識所支撐的暴力結構。

安妮‧艾諾以弱勢「平白書寫」,卻於文壇震耳欲聾。她放手發掘自身日常經歷,同時也展現出集體社會意識,控訴由男人建造的社會的菁英結構,嘗試見證暗影下的次等存在──不論是其自身作為第二性,或者,其出身作為底層階級。

關注底層,抵抗菁英

關於見證弱勢生存,安妮‧艾諾曾直言:「我很早就決定寫兩個主題,性別和階級,尤其不可忘記階級。」這位女作家長達半世紀的「平白書寫」,可說一部分展現女人的日常,另一部分發掘底層階級的存活,如她第四本小說──《位置》(La Place),即是不加修飾地描述其父親從最底層的佃農,爬升到開雜貨店的小資產階級,辛苦的人生。這本書成為安妮‧艾諾的成名代表作,讓她獲得勒諾多文學獎(Prix Renaudot)。

對底層生存的「平白寫作」,也讓她再寫下其母親無愛一生的小說,《一個女人》(暫譯,Une femme),帶出她所處勞工階級的家暴;以及她最近的作品《親愛的,看那個光》(暫譯,Regarde les lumières mon amour),描述自己居住的郊區裡大賣場無名者的低層生活──「超級量販店是超越時間的地方,永遠沒有時鐘顯示現在幾點。永遠只有現在,慾望的現在。」

身為「雜貨店的女兒」,安妮‧艾諾的自傳體書寫,更呈現出一種自己身陷其中的「階級隔閡」(ségrégation de classe)。父母都是農民出身,卻不計一切讓自己的獨生女安妮‧艾諾接受最好的教育,使這位女作家從小也培養出極度想「以讀書脫貧」的決心,成為家族中唯一一個接受高等教育的成員。後來,安妮‧艾諾考上中學文學老師資格,嫁給一個體面的公務員丈夫,正式脫離貧賤出身,成為真正的中產階級。

而努力爬升到中產階級,卻讓安妮‧艾諾成為「階級逃兵」(transfuge de classe),成為她生活與寫作的罪惡夢魘,她嘗試發展的「平白寫作」,正是為了寫她父母要什麼沒什麼的一代:他們沒有任何裝飾的人生,也需要以沒有任何裝飾的文字來理解

也是這樣強調自我發掘的方向,以及深刻聚焦於階級隔閡、城鄉差異的主題,使安妮‧艾諾一直都被認為是左派抗爭作家,她近期獲得諾貝爾獎,也馬上得到法國左、右兩派的兩極反應。

法國右派媒體《費加洛報》,即委婉表示:「安妮‧艾諾自我認同極左意識形態」,其報紙主筆曾稱讚安妮‧艾諾「的確有文學才能」,然而「身為菁英社會的一員,與其抗爭,不如表示一點感激?」這個右派評論,馬上得到安妮‧艾諾於訪談中的拍桌抗議,說她努力成為中學老師,是為了養家餬口,哪是什麼菁英不菁英,「國家對我做的唯一好事,是給我退休金。」

繼續「以公正的語言,見證不公」

宛如其「平白寫作」,安妮‧艾諾直來直往的個性,也於法國社會出名,像是她曾經公開支持法國底層的「黃背心運動」(Mouvement des gilets jaunes),公開指責新自由主義的馬克宏(Emmanuel Macron)總統,「代表金權勢力」且「只會演戲」。

2022 年諾貝爾文學獎頒給安妮‧艾諾,得獎理由為「以勇氣和手術般的精準,從個人記憶挖掘根源、隔閡與集體壓抑」;她也立即表示,這不只是榮譽,「更是責任」,並對自己期許,將持續「以公正的語言,見證不公」,這位 82 歲的女作家沒有停下腳步,隨即邀請大家,參加下一場反新自由主義政府的大遊行。

※本文由換日線網站授權刊載,原標題為《用筆製造「醜聞」,震耳欲聾的「平白書寫」──諾貝爾文學獎得主,法國作家安妮・艾諾》,未經同意禁止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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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陳潔曜,北藝大碩士,巴黎大學電影研究博士。曾獲世安美學獎、優良劇本、自由文學獎,入選柏林電影新秀營。嘗試於文化、語言與社會交錯邊界,提供法國電影藝術思想浪潮,如何對抗衝擊、交會融合之第一手觀點。臉書頁面:電影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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