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換日線歷史】關公和媽祖,他們是中國人嗎?

作者:番仔火(Hoan-á-hóe)/東南洋人記事

日前有臺派人士投稿指稱,關公和媽祖等民間普遍祭祀的神祇並非「中國人」,隨即引起相反陣營的政治人物、評論人、媒體(包括對岸的)批評與訕笑。我認為從某個角度而言,這位臺派人士並沒有說錯。

地域名稱與意義隨時間有所改變

試問,耶穌基督是以色列人嗎?在當時那個羅馬帝國統治下擁有某些自治權的猶太社會裡,猶太人並非真正擁有自己的國家。況且,1948 年現代以色列國建國後,所謂「以色列人」(Israelis)與 2000 年前耶穌時代的「以色列人」(Israelites)根本不是同一回事。

前者是多族裔的國族(包含阿拉伯人、德魯茲人等),後者則是族裔與宗教意涵。另一方面,巴勒斯坦自治政府也曾公開以耶穌為巴勒斯坦的象徵,尤其耶穌的出生地伯利恆(Bethlehem)目前是西岸「A 區」(註),由巴勒斯坦自治政府治理。可見,「你是哪一國人」是個政治議題,不是純為地理、族裔、血統、文化層面。

何以這些臺派人士要主張關公和媽祖不是「中國人」?其實是為回應、反駁一些「非臺派」人士的質疑。他們認為若臺派要搞「去中國化」、「文化臺獨」,就不該過「中國節日」、拜「中國神」。

什麼是「中國」?「中國」這個名稱歷時性(diachronic)的意義變化,是否也應納入考量?「中國」開始有現代國家的意涵,可能是清朝初期簽訂《尼布楚條約》時,但當時此名恐怕未被清人普遍接受為國家名稱。

此「中國」非彼「中國」

在此之前,「中國」一詞雖然存在於歷代文獻已久,但最主要是一種地理概念,原先只是指中原地帶,或與中原同義,而後範圍逐漸擴大。而且,彼時「中國」一詞,直指的則是「世界中心」之意。

各位若使用中研院的「漢籍全文資料庫」搜索,會發現古代文獻裡「中國」一詞俯拾即是,明顯指涉地理範圍、文化或文明概念。此外,歷史文獻也用中土、華夏、諸夏、震旦、支那/脂那等詞稱呼這片地理範圍。

而 18 世紀以降,從閩粵移居海外者則慣稱其故土為「唐山」。足見,「中國」在過去,只是稱呼這片地理區域或文化的其中一個主要名稱。不過,自清末民初起正式以此為國名,兩種「中國」的概念因此被某些人混淆。

無論如何,媽祖和關公在世時的「中國」,與清末民初國族主義工程打造出的現代國家「中國」,概念上並不相同。

我的父系祖先是從大清福建省漳州府平和縣移居臺灣,落腳嘉義月眉潭,他們大概不會稱自己是中國人,也不會說自己是從「中國」來的。在他們的語言裡,應該會說自己是「唐山人」,是從「唐山」來的,這樣的情況和 20 世紀前的東南亞唐人相仿。

按語言、詞彙的歷時性發展以及共時性(synchronic)的認知、共識,20 世紀後中文語境裡講的「中國」,意指一個現代國家,無論是中華民國或中華人民共和國。而不再指某個不斷變動的地理範圍名稱,也不再是一種睥睨天下、視自己為世界中心的世界觀或概念。

前述的華派人士,拿歷史上三國和宋朝時期的「中國」,與今日作為現代國家的「中國」相提並論,是否有偷換概念之嫌?難道因為關公和媽祖生活在歷史上地理範圍的「中國」,所以他們就是當今現代國家的「中國人」?這些華派人士藉著偷換或混淆概念,要這些信奉關公和媽祖或其他「漢人宗教」(Han Chinese Religion)者承認自己是在拜「中國神」,否則沒有理由倡言「去中國化」。

不同的概念與意義,不應混為一談

這和前述錫安主義者在古以色列與現在實際上多元族裔、宗教且具現代公民制度的以色列國之間偷換概念頗為類似。

有些錫安主義者不時拿希伯來聖經裡上帝保護「以色列」和「以色列人」(Israelites)脫離仇敵的經文,套用在當代以色列國,暗指那些發動抵抗的阿拉伯人(巴勒斯坦人)就是上帝的仇敵,上帝必擊敗他們,拯救「以色列」脫離敵人的攻擊。兩種「以色列」意涵不同,同樣,現在的「中國」和過去的「中國」並不是同一個概念。

可惜臺派裡有少數人士不瞭解這個道理,遂把兩者混為一談。於是試圖去除從那片土地歷史上傳承下來的漢文化元素和產物,例如漢字、文言文、思想、典籍。甚至有人還想去除漢詩(以臺語、客語吟唱)、臺灣傳統戲曲(如歌仔戲、布袋戲、客家大戲)裡有「中國」典故(如薛平貴與王寶釧、陳三五娘)之戲齣。以為唯有這樣,才能建立臺灣的主體性。

其實,「去中國化」應該是指反省或去除近代中國國族主義工程,所建構的大一統「中國」概念及其血統主義、種族主義的建築基礎,以及混淆民族(ethnic group)和國族(nation)的「中華民族」概念,而非進行不甚必要的「脫漢」。

我認為,對臺灣的學老(其實不存在河洛這種子虛烏有的名稱)和客家族群而言,在「唐山」和「中國」之間做適當區分是有益的,一方面避免臺派中部分人士激進的文化「淨化」論述,另一方面也能回擊華派混淆、偷換概念進行的國族情感勒索。

結語

與前面論及中國的觀點相關,馬來西亞的馬來學者阿都拉曼(Abdul Rahman Embong)指出,現在海洋東南亞的這些國家(印尼、馬來西亞、汶萊、新加坡、菲律賓和越南)在建立現代國家之前,是一個多元的「文化區域」,可稱努山塔拉(Nusantara,意為群島)、馬來世界(Alam Melayu)等名。

在歷史上,此範圍存在許多不同政權,也有過幾個相對一統的政權,直到 20 世紀國族主義在東南亞興起後,各國政治疆界才確立。阿都拉曼認為,歷史上作為地理範圍的「中國」也可以做相似理解,這片區域存在許多朝代(筆者按:而且也有同時存在數個朝代或政權的時期),直到中國國族主義興起,才誕生現代意義的國家。容或阿都拉曼教授的觀點,可以帶給我們一些啟發。

或許可以想想,我們能輕易說凱撒是義大利人嗎?查理曼大帝(Charlemagne)是法國人嗎?拜里米蘇拉(Parameswara)是馬來西亞人嗎?被稱為哪國人,本來就是政治問題,不單是土地、族裔、宗族、文化、語言問題而已。

因此,上述表示反對的論點,似乎把事情想得太簡單,遺忘了國族和現代國家是建構出來的後設共同體。其實,脫去現代國家「中國」的眼鏡,去看古時作為地理範圍和文化區域的「中國」(或者震旦、華夏⋯⋯),也許更能發現它在文化上的多元、混融,更為精彩。

※本文由換日線網站授權刊載,原標題為《關公和媽祖是「中國人」?看現代國家概念,如何主導我們對文化區域的理解》,未經同意禁止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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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番仔火(Hoan-á-hóe),一個崇(南)洋的台灣人,現住中壢,不時出沒於車站周圍的東南亞商店和食舖。喜歡穿 batik、吃咖哩、聽印尼歌,青少年時期就在教會接觸到菲律賓人,曾在印尼教會聚會超過半年。2009 年開始來往馬來西亞,眼界被打開,親炙多元文化的景致,深深體會到分歧、差異並不必然代表標籤、分裂。2016 年成為馬來西亞女婿,可說是多年來與這個國家相交的成果與意外收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