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換日線現場】柏林圍牆倒下後,歐洲最後一個分裂的首都
作者:劉老三/三姐妹看歐洲
一切都要從我在電視上,看到一個和印象中賽普勒斯迥然不同的「景點」開始說起,如果鐵絲網圍籬和堆疊在鐵桶上的沙包可以被稱為「觀光景點」的話。我雖然略知賽普勒斯南北分裂的歴史,但總是無法想像要如何把人口稠密、建築林立的首都尼柯西亞(Nicosia)一分為二。尼柯西亞是從 1990 年柏林圍牆倒下後,世上最後一個分裂的首都,這條硬生生切割南北賽普勒斯的界線,從此成為我心中必解的謎團。
一旦造訪的機會終於來臨,我立即上網搜尋近年來我依賴成癮的徒步導覽。然而尼柯西亞軍事緩衝地帶(buffer zone)導覽十分冷門,除了選擇不多外,費用更是昂貴。在自備交通工具(你的雙腿)、無須門票(可直接闖入廢墟空屋)的情況下,2-3 個小時的導覽居然一個人收費 69 歐元(好吧,雖然折合台幣要 2,300 多元,但至少包含一杯賽式傳統咖啡)!
剪不斷、理還亂的賽普勒斯分裂史
和許多後來在二戰後獨立的國家一樣,殖民時期宗主國英國為了防止當地居民聯合反抗採用分而治之的政策,持續影響著 1960 年獨立後的賽普勒斯。因此就算英國、土耳其、希臘三個監護國和賽普勒斯兩大族群(希臘後裔及土耳其後裔)五方協商後,同意國家該由希土兩大族群依照比例共治並政權輪替,仍無法消弭日益高升的民族主義下雙方對彼此強烈的不信任。
新政府僅勉強維持了 3 年,便在希裔總統馬卡里奧斯三世總主教(就是強力推動回歸希臘祖國運動而被英國殖民當局流放,之後返國選上第一屆總統的賽國國父)策劃修憲以達成希裔主導的局勢下崩解分裂。隨之而來的族群衝突愈演愈烈,終於在 1974 年,希臘右翼軍政府的支持下,希裔賽普勒斯武裝組織 EOKA 發動軍事政變,土耳其以保護同胞為由揮兵佔領島嶼北方三分之一的領土,從此之後賽普勒斯一分為二。
估計高達 40% 的希裔和剩餘仍未在 1964 年大規模族群鬥爭後投奔北方的土裔,在 1974 年後的一年間,被迫或自願搬遷地逃離家園。在雙方政府的支持安排下,侵占彼此拋棄的空屋和土地,造成許多日後剪不斷、理還亂的國際訴訟和黑洞般的賠償數字。其中最為爭議、屢次阻礙雙方達成共識的主因之一,莫過於賽普勒斯分裂後,大量從土耳其大陸移民到北賽的新住民的議題。
這些被南賽視為威脅島嶼人口結構的土耳其人,多是受到北賽政府和土國政府贈與房屋及農地的經濟誘因,漂洋過海來填補希裔人口南遷後不足的勞力空缺。他們被南賽持續指控非法定居的處境在下一代出生後變得愈為複雜。
「你要我不要」:無法統一的島國
國際承認的唯一賽普勒斯政權──賽普勒斯共和國,對於想成歸化成南賽公民的北賽人,設下嚴格條件:除非父母雙方在賽普勒斯分裂前已是賽普勒斯共和國人,不然北賽人既拿不到賽普勒斯公民及護照,還必須像土耳其人一樣拿簽證進入賽普勒斯共和國。他們只能看著緩衝線另一端不受國際制裁封鎖的富裕經濟,眼巴巴作著可以生活在「歐盟超級俱樂部」的白日夢。
至於北賽人不時被要求「滾回去」,或等到統一那天就要被遣送回的「祖國」土耳其,多年來捧著佔領區這個燙手山芋進退兩難。縱使近年在賽國東海域發現的天然氣礦床,對長期控制北賽的土耳其是一大誘因,但不論是繼續作為維繫北賽命脈的唯一支助,或甚至如他人揣測併吞這個已像是土國一省的外島,要付出的代價實在太高。費盡心思要重振鄂圖曼帝國雄風的土耳其,自然不想得罪它處心積慮想加入的歐盟,也不願和亟欲牽制俄羅斯、伊朗、中國「新邪惡軸心」的美國大佬作對,導致北賽人就一直處在除了土耳其之外,不被其他國際社會承認的尷尬地位。
然而,和許多因 2004 年「安南計劃公投」被南賽狠狠打臉拒絕、2017 年的「統一和談」慘烈破局後,喪失信心和耐心的北賽人一樣,土耳其的態度從支持一島二治的聯邦,轉為一島兩國、各自獨立的傾向(編按:2004 的公投和 2017 年的和談均為聯合國主導)。
2020 年新冠疫情的封鎖限制再度凸顯雙邊政府的分歧,嚴重動搖自 2003 年雙邊開放以來,好不容易建立起的薄弱合作基礎。北賽人民對统一的絕望反映在該年年底的北賽總統大選,由土耳其背書支持的右翼民族主義候選人以近 52% 勝出,打敗仍訴求協商統一的前任總統。突然間,這個世界上最有希望和平統一的分裂政權,又退回無法讓步協商的原點。
親訪荒謬突兀的邊境
在首都尼柯西亞有兩個可以進出南北賽的通關口,一個在市中心最主要的購物街 Ledra Street,一個在市中心外圍的 Ledra Palace。
跟巴勒斯坦西岸或其他高度緊張的地域相比,南北賽普勒斯目前的局勢算是平穩祥和,至少對把 Ledra Palace 邊境關務人員誤當成停車場管理員的白目觀光客而言。雖然是因為天色昏暗而我又沒戴眼鏡的後果,但是坐在小窗口後的阿伯也沒表明身分,一派輕鬆地跟我們說沒關係不用付停車費。
而位於市中心的另一個南北賽通關口 Ledra Street,特別在遊客群聚的白天,更有一種像是排隊買票進遊樂園的錯覺。令人難以想像直到 2008 年,這條曾經是最熱鬧的購物街,仍被圍牆鐵網阻斷成三截。雙方在又稱為綠線 (Green Line) 的緩衝區佈下大量的地雷,就如同其餘貫穿整個賽普勒斯 180 公里的綠線緩衝區。
這不是說當我們拖著行李穿越昏暗的無人地帶,沒有感受到一絲陰森悲涼的氣息。一旁被囚禁在鐵網砂包堆疊的高牆後方偌大的 Ledra 皇宮飯店,隱隱地透露出時代的滄桑。同一條 Ledra 街從麥當勞、星巴克、H&M 等常見國際品牌林立的工整歐洲徒步購物街,過境後瞬間轉變成狹窄密集、柏金包、香奈兒皮夾、LV 圍巾、GUCCI 太陽眼鏡,和閃亮亮的勞力士等仿冒精品充斥的土耳其市集(bazaar)。導覽開始後,我們更了解這個城市被切割得多麼徹底,並且以一個旁觀者的角度,切割得多麼荒謬。
留著 1974 年的時空膠囊
我們跟著導遊 Elena 沿著緩衝區走了一圈,我的謎團也漸漸解開──原來把一座熱鬧的城市切割成一半沒有想像中的困難。更何況早在 1956 年,當被英軍大量雇用的土裔警察和希裔激進獨立游擊分子發生激烈衝突時,尼柯西亞的古牆城區便已設下了分隔兩族群的臨時界線。而這條在 1963 年年底倒數幾天,由英、希、土和塞國希裔及土裔代表,花了不到 20 個小時,徹夜在英國大使館來回談判、塗了又畫、畫了又塗的綠線,不過是加強延伸先前的分界線。只是對親自執筆的英國將軍 Peter Young,或是後來接手的聯合國維和部隊而言,誰都沒想到這條線和針對混居村莊的定期巡邏,不僅沒能緩解問題,反而在 10 年後的戰爭中,被震裂出一條更寬更長的緩衝區。
1974 年,家園被劃入緩衝區的住戶必須立即撤離,所以不管是剛從港口運送來暫時停放在地下停車場的新車、咖啡店裡的報紙杯盤、商店櫥窗裡的商品還是小孩床上的玩偶,任何來不及帶走的,通通在 1974 年原地塵封。有些莫名被緩衝線剖開的住家被給予選擇,如果不想搬走,也可以繼續住在半邊被用水泥磚瓦木板封閉的地方;或是像連天皇老子都請不走的老奶奶,逼得 UN 維和部隊定時巡邏她家直到老奶奶上天堂。
渴望南北和解的年輕一代
在和一位坐在家門口塑膠椅上、誓言「收復失土」前,永不面對北賽方向的老伯打完招呼後,Elena 便分享她的故事。
當年還是小女孩的她,也在兵荒馬亂中跟隨家人倉皇打包逃難到山裡,而後輾轉搬遷到大批難民湧入的英國。30 年後,當邊界終於鬆綁允許探視故居時,她和家人同樣面臨艱難抉擇:那些來不及帶走的珍貴相片是否被佔住者保存著?假如南北賽的關係永遠不能改善,年久失修的大樓是否值得花錢修繕?走法律途徑爭取被侵占的房產所需要付出的時間、金錢和精神上的折磨,會不會超出能承受的範圍?
但即使是這樣,Elena 還是吐露出眾多賽普勒斯人尤其年輕一代相信的觀點:互相寬恕、鼓勵交流並攜手合作,才是最有利這座地中海小島的作法。
聯合國維和部隊無法結束的任務
其實不只是賽普勒斯年輕人這麼想,外在大環境的變遷也已不容許賽國人繼續耗費在無謂的意識形態或權力鬥爭。今日島上棘手的難民問題,不再是 1974 年的希裔或土裔,而是換成乘著橡皮艇從中東、非洲來到島上的難民。暴民砸破門窗、扔汽油彈恐嚇驅趕的對象,也變成拿庇護權的難民,或被賽國寬鬆的投資移民政策吸引來的外國人。其他如自然生態保育、氣候變遷應變、文化遺產保存、跨國犯罪調查等需要南北雙方參與配合的計畫,更是刻不容緩。
只是在現今敵對排外的國際氛圍下,南北賽和解成了許多人遙不可及的夢想。作為聯合國維和部隊最久的任務之一,60 年來超過 15 萬的維和人員和士兵,只好盡力在誰又在界線築了高一點的牆、誰又在禁地多逗留 3 分鐘、誰又偷了對方的工具箱等互相告狀的大小糾紛中,盡力扮演和事佬的腳色。我想,那 146 個聯合國維和部隊駐守的哨所,恐怕還要很長的時間才能完全撤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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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劉老三:兼差實習社會觀察員。生性好吃懶做、學無專精、三分鐘熱度又胸無大志,人生卻不可思議的幸運。對於頹敗廢棄、失衡瑕疵、充滿爭議怪誕玄奇的人事物,有無法抗拒的偏好。這輩子註定當不了貴婦甜姐兒,也當不了陽光熱血正義人,只求一生都有有趣的故事可說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