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換日線生活】臺灣社會聞死色變,難道放手就是不孝?

作者:游媛婷 Phoebe/從嘉到加,何以為家

2008 年《一路玩到掛》這部溫馨的電影中,二名男主角展開的奇妙旅程完美詮釋了「生」與「死」二個沉重的人生課題,同時也帶給觀眾們省思。如果知道自己只剩下不到一年的生命,會選擇做些什麼,來度過人生最後一段時光?

然而,我未曾想過這部關於「死」的喜劇情節,竟會在現實生活中真實上演。

加拿大人如何說再見?

2019 年 9 月,在醫療機構中擔任營養師的蕾莉、是一名將開心地迎接小女兒來到這個世界上的準媽媽。蕾莉的 Facebook 上也陸續可以看到分享她小孩的成長歷程,以及她們一家人日常的幸福點滴。

然而,這一切的幸福美滿,卻也在 2020 年 12 月,她被醫師診斷為乳癌第二期的那一刻起,產生了巨大的變化。

蕾莉決定暫時放下工作,開始接受所有積極性的治療。蕾莉也在老公保羅的陪伴下,與 3 歲的兒子及 15 個月大的女兒,一起搬回蕾莉的家鄉愛蒙頓(Edmonton)與父母同住。此時,她的臉書上雖然仍充滿著生活點滴,只不過在這些分享的照片裡,也多了一些在醫院病床上接受治療的場景。

在每次和蕾莉簡短的訊息對話中,及從她臉書貼文上 ,我都可以深深感受到這名堅強的媽媽,對自己的未來依然充滿希望,也總是以一顆感恩的心分享著她在治療過程中的感受。她也經常和家人到處旅行,參加各種公益活動,分享自己的抗癌經歷,積極為乳癌病人募款。

然而,這些日子以來,一直試著表現出勇敢、堅強與樂觀的蕾莉,卻被一次次回診追蹤所帶來的壞消息慢慢擊垮。她開始對未來感到失落及沮喪,也出現了癌症末期患者從「憤怒」、「討價還價」到「沮喪」的典型情緒變化。

在乳癌確診 8 個月後,醫師更直接宣判了蕾莉的死期,這一年的她,只有 34 歲。即便如此,2 個月後蕾莉和她的朋友們仍然決定要參加公益路跑活動,努力為乳癌的研究基金募款。

2021 年 11 月,蕾莉在臉書上分享,她與家人度過了一個平靜的生日,並在貼文上寫下了「永遠不要把你下一個生日,或任何一天視為理所當然;變老是許多人沒有的特權。 」(Don’t take your next birthday (or any day, really) for granted; Aging is a privilege denied to many.)這一段文字。

生日過後接下來幾個月,蕾莉拖著已經非常虛弱、每走一小段路就要休息的身軀,和家人在世界各地旅行。在她分享的照片中,可以看見蕾莉的背後貼著一片 Butrans (一種強效的止痛貼片,幫助控制癌症末期難以承受的疼痛)。

蕾莉以感性的文字說明:「謝謝有這些先進的藥物,為我買了多一點的生命時間並控制疼痛,讓我與家人能夠創造更多的幸福回憶。」她過完生日的半年後,臉書上的最後一篇貼文,是她正在為癌症基金募款所做的宣傳活動。就在這篇貼文發出後的二個星期,這個美麗的女人就這樣,安靜地離開了愛她的家人和朋友。

臺灣走了 30 年的「善終」,我們真的到了嗎?

1990 年,淡水馬偕紀念醫院成立臺灣的第一個安寧病房,而臺灣政府則在 2000 年 6 月正式公告施行《安寧緩和醫療條例》,賦予末期病人在臨終時,選擇拒絕心肺復甦術(DNR)或維持生命治療的權利,並能將此意願註記在健保卡上。

2021 年公告施行的《病人自主權利法》也讓國人有了「預立醫療照護諮商」、「預立醫療決定」及「指定之醫療委任代理人」的權利。這些立意良善的法律都是希望透過政策的建立,來提升臨終病人的照護品質,讓生病的人可以有尊嚴地離開這個世界。

然而,2020 年有一篇報導中提到,前臺北市聯合醫院總院長黃勝堅曾說:「臺灣社會從醫師到家屬都很害怕面對死亡,因此當病人送到加護病房、性命垂危時,許多醫師不知道該如何開口,向家屬傳達『壞消息』。」他發現,當醫師委婉向重症病人的家屬,表達患者的死亡率很高時,家屬往往以為「還可以救」而要求醫師盡力搶救。

但若醫師直接向家屬坦白病人已經「沒救」,許多家屬又無法接受,認為醫師見死不救,進而引起醫療糾紛,或造成病人承受更多無效醫療的痛苦。安寧緩和這條路已經走了將近 30 年,也令人不禁想,在臺灣「善終」真的很難嗎?

臺灣社會聞死色變,難道放手就是不孝?

相對於加拿大人長久以來「預立遺囑」的文化,臺灣傳統社會長期以來對於死亡的忌諱,對這個重要的人生課題常常避而不談。直到近年來,如前體育主播傅達仁在瑞士安樂死的事件,到各國媒體對安樂死議題不斷地報導,社會正、反二面觀點的爭論下,才慢慢帶動臺灣社會去正視這個人生必然歷經的事情。

「我的媽媽一生過得很精彩,我想很值得了。我們也都準備好了。」、「我們已經跟他說再見了,我們只希望他舒服的離開。」、「我想,我爸爸迫不急待想去找媽媽了,拜託你們儘量讓他舒服離開。」在加拿大,身為照護臨終病人的專業人員,以上是我們常常聽到家屬告訴我們的話。

如果時光能倒轉,我好希望我能緊緊握著奶奶的手,陪她走完人生的最後一哩路。而不是當年在醫院工作的我,聽到醫院 999 廣播(醫院內突發狀況須急救的代號)及緊急電話後,才匆忙趕到床邊,看著醫師正使盡全力,努力急救著奶奶,但心電圖上的那條直線卻依然不為所動。我沒有機會,好好跟她說聲再見。

這樣的情節,對在臺灣長大的我們,應該並不陌生。也許如上述黃勝堅所說,因為醫師不知道如何開口,所以有的病人並沒有機會選擇自己要如何走向人生終點。或許,這些狀況也如《天下雜誌》其中一篇文章寫的一樣,臨終前的無效醫療,多半是因家屬不願放手。

這樣的我們,是不是其實一直是活在傳統信仰與文化的束縛下,難以呼吸呢?因為擔心著「放手」會背負「不孝」的罪名,所以面對醫師說:「他的時間不多了,我要把所有的藥物停掉,你們好好地陪他走完最後一程吧!」的時候,又有多少患者的家屬,會真的遵照醫師的建議呢?

安寧緩和醫療:是享受最後時光?還是放棄治療?

2022 年的一篇報導,或許可以幫助我們理解,臺灣在安寧緩和醫療推動上面臨的難題:「符合資格的人,不了解安寧緩和醫療,也沒有意願使用相關資源。另一方面,身心都正在受苦的病人,卻可能因為醫師判定不符合資格,而被拒於安寧緩和醫療的門外。」

在臺灣土生土長的我,剛進入加拿大臨床工作時,常納悶為什麼這裡的醫師總扮演著上帝的角色。像是當醫療團隊認為病人已無治癒的可能,生命即將走向終點時,就會向病人或家屬建議停止所有治療藥物,只剩提供必要的止痛劑及鎮靜劑,並向病人解釋:「現在我們能做的,是讓你能夠在人生的最後階段舒服一些,回家好好享受人生吧。」

這樣的價值觀對當年的我造成不小的衝擊,心裡總想:「加拿大的醫師真是無情!他們怎麼可以直接宣判病人死刑呢?嗯,還是臺灣醫師比較溫柔、有人性,會委婉的解釋病情,盡力讓病人活下去。」

然而,這些年在臨床工作下來,我卻對自己原先的看法開始感到懷疑。因為我陪伴過許多人走向他們生命的盡頭,那一幕幕溫馨的畫面,和感人的故事,經常如電影般,一遍又一遍地在我的腦海中上演著。

這也讓我不禁開始思考,在面對死亡時,自己人生的價值及優先順序是什麼?如果未來有那麼一天,我會希望是在病房中,讓家人看著一群陌生的醫護人員圍繞著我,在冰冷儀器吵雜聲的陪伴下離開世界?還是如同加拿大醫師建議,回家享受生活,好好的和家人道別呢?

《病人自主權利法》的神話與現實

臺灣病人自主權利法的核心,其中之一便是「預立醫療照護諮商」。而這與加拿大的「預立醫療照護計劃」(Advance Care Planning,ACP)的立法精神及價值核心其實相同,都是為要確保當病人某一天無法為自己主張的時候,照護人員可以遵照病人的意願來進行相關處置。

臺灣許多醫師對這個「好到難以執行」的病主法,各持不同看法。同時也探討著推廣成效不佳是因為諮商費用過高?諮商人力不足?一般民眾認識不夠?還是城鄉差異太大種種可能的原因呢?

相對於臺灣民眾須主動且自費諮商、簽署預立醫療決定,在加拿大行之有年的「預立醫療照護計劃」,則是由醫療團隊「主動」邀請病人或病人所指定之醫療委任代理人(Agent),來討論未來的照護計劃與照護目標。

因為身為加拿大的醫療護理人員,我們深信唯有在彼此雙向溝通後,才能在病人的價值觀與意願,以及醫療團隊的專業意見間取得共識,為病人爭取最大程度的利益。同時醫療團隊未來也可以以此照護計劃及目標,作為協助處置患者的方向,同時也能保護自己,避免不必要的醫療糾紛。

我的加拿大朋友蕾莉選擇「一路玩到掛」,而我奶奶卻是被迫在當時「救到底」的時空背景下,在醫院走完她生命的最後一哩路。

不同的國情、文化及思維下,真的很難把同樣一套制度硬生生的套用在每個不同的地方。雖然隨著臺灣與時俱進的立法及居家安寧的推廣,讓我們在「善終」這條路上看到了曙光,但在健保支付制度與預算的限制,與臺灣民眾對相關的觀念都還在成形的情況下,要能真正地落實,似乎還有一段路要走。期待我們每個人,在生命的盡頭,依然可以當自己的主人。

※本文由換日線網站授權刊載,原標題為《人生真能一路玩到掛?──加拿大「預立醫療照護計畫」,如何讓人臨終前做自己的主人》,未經同意禁止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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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游媛婷 Phoebe,目前是加拿大護理師,也是Luke’s Care公司創辦人。 主修公共衛生,曾在醫院從事管理,幕僚及教學研究工作,10年後決定放棄上 班族生活,和家人來到卡加立追夢。從台灣行政管理跨到加拿大的臨床醫學; 接著進入商業領域闖蕩,並經營部落格。 回首來時路,有講台上的許多掌聲,也在無數黑夜裡暗自流淚。期望真實分享 這些際遇,讓即使沒有來過加拿大的讀者,也能透過文字,跨越國界,切換個 人視角,看到世界不同角落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