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換日線留學】都讀博士了,還要做一年交換生嗎?
作者:龍緣之/動物烏托邦
回想那一年的東京工業大學交換生活,我覺得能在博士階段認識日本和其他國家的科學史研究同行、前輩,非常幸運。這段同窗時期的友誼,也與畢業後僅能透過研討會短暫結識的學界交流活動,具有本質上的差異。
讀書都念到博士階段了,還要出國做海外交換嗎?
在我的求學過程中,起初對出國交換計畫沒有任何興趣,主因是考慮到求學的時間,我希望能在最短期間內畢業、取得學位。交換學生一般以半年(一學期)或一年(兩學期)為單位,很可能會影響預期中的畢業時程。
另外,交換生雖然只需繳交學籍所在學校的學費,卻仍需負擔留學生活中,包括住房、機票,以及當地生活的各種雜支。對於年屆 30 歲的學生而言,通常對未來兩三年的研究和工作都已有一定規劃,長年讀書而難以工作儲蓄,這筆開銷自然也要列入計算。因此,當我就讀博士二年級,面臨是否要到海外交換一年的選項時,考慮的重點已與大學時代大不相同。
然而,在 29 歲時,我到日本做了一年的海外交換學生,成為我生命中難忘又快樂的一段時光。許多意想不到的收穫,並非在研究中產生,而是源於在人格發展成熟後,結識各國同學好友、經受文化衝擊的洗禮。在異國時而孤單、時而與留學生們「抱團取暖」的過程中,我體驗了一次無可取代的學習經歷。
初到東京工業大學研究室
搬到日本,我是藉著(北京)清華大學和東京工業大學的合作關係,而取得「海外交換學生」的資格。因此,要在簡稱「東工大」的校園中進行一年的學習。
我的指導老師是中島秀人,他是將東亞 STS(Science-Technology-Society,科學-技學-社會)研究網路建立起來的學者之一。中島老師個子不高,中等身材,梳著西裝頭,總是面帶笑容,很有熱情和幹勁,有著電影裡天才科學家的那種形象。研究室名為「技術構造分析講座」,裡面有近 20 位研究生和研究員。研究生分為「中島研」,也就是中島老師的學生,以及「梶研」,他們是另一位教化學史的梶雅範教授的學生。
梶老師個子也不是很高,比中島老師瘦一些,眼睛較大,神態很認真。他從本科到博士都在東工大讀書,然後留校任教,可說是一生都在東工大,前一兩年升為教授。對他而言,研究者要做自己真正感興趣的題目,是一件最重要的事。梶老師在我到日本後不久,檢查出有胰臟癌,幾個月後過世。他的逝世令我很難過。
梶老師曾經鼓勵我從事感興趣的動物保護史研究。在漫長的求學過程中,我很少受到鼓勵,因此我很感謝他。我在清華讀書時,梶老師每年都會到那裡進行講座,他治學嚴謹,看上去不苟言笑,每個細節都要追根究底弄個明白。在清華的每次課後,他都要與學生們合照。關於梶老師,還有一件有趣的事:他因為得知發明元素週期表的門得列夫與他同一天生日,所以開始從事元素表在各國的「接受史」研究,最後有許多外國的科學史家加入這個計劃。他真的是一位很厲害的學者。
在東工大,研究室和普通的公司辦公室很像──每個人有一張桌子,在靠牆的共同書架上有自己的空間;共用的印表機、掃描儀,使用這些設備都無需登記或繳費;還有一間影印室,每個人有自己的影印卡,裡面有位協助老師們教學及研究的職員。
到東工大交換的第一天,中島老師拿來一台筆記型電腦給我。原來,按照學校的保密要求,學生是不能帶自己的電腦進入校園的。東工大有許多核能等高科技的實驗室,我有一回看日劇,發現裡面的科技犯罪份子就被設定是從東工大畢業的。所以,即使這台電腦又舊又慢,我還是能理解這條規定。
研究室的成員叫「院生」,每個院生都會被分派一些簡單的清潔職務,每月輪替一次。有一次我去倒垃圾時,看到其他研究室丟棄的沙發、帶輪的椅子,幾乎像是全新的,比很多中國人家裡的物品都要好。難怪在中國有句形容八〇年代赴日生活的人,可以「在路邊撿彩電」。這一切令我很吃驚。
來自各國的師生
研究室旁邊,有一間「Refresh Room」,裡面有沙發和不同造型的桌椅,有一張較大的桌子是水滴型的,很別緻。有的時候,師生的小型 party,比如年末的「忘年會」,或期末聚會、新成員的歡迎會等,就會在那裡簡單舉行。
Refresh Room 外面設有飲料和泡麵的自動販賣機。除了午餐時間,偶爾能在那裡見到一兩個人,我在東工大的一年多時間裡,卻沒幾次見到有人利用那個看起來很舒適的房間。
此外,日本人似乎很習慣待在自己的辦公桌前做事。進入校園的第一天傍晚,一位較我年長的研究員栗原,招手示意我和他出去,來到走廊幽暗的角落,他仍一言不發,我有一些緊張。他再讓我站到窗邊,那時的夕陽已不明顯,發出紅色和紫色的微光,他指著那個方向說:「fujiさん」。我定睛一看,在凹凹凸凸的樓房剪影中,有個小小的等腰三角形,原來那就是富士山呀!
研究室裡的留學生,有來自智利的,還有 3 位中國留學生,其中一位個子高高的男生郭さん,和我是同期從清華 STS 研究所過來的。他戴著眼鏡,髮型也很規矩,常常穿著藍黑色的 T-shirt 和運動短褲,或襯衫加上羊毛背心。他畢業於清華日文系,日文程度很好,屬於清華和東工大聯合培養計劃的學生,要在東工大完成碩士論文,取得學位後再回國攻讀博士。剛到日本時,我連五十音都不會,許多事情要請他和其他留學生幫忙,他總是客客氣氣,然而,在同窗的時光中,我們對彼此完全不了解,這也讓我體會到,留學期間的朋友,可遇不可求。
除了中島老師、梶老師,研究室還有一位來自土耳其的講師 Bektas,他和我一樣,每週都和志願教留學生日語的 volunteer sensei(志工老師)見面,練習日語,這樣已有 20 年的時間了。
Bektas 老師是我第一個認識的土耳其人,鼻子很高,臉是橢圓的,很有異國的感覺,他常穿襯衫,秋冬時外頭再套一件羊毛衫。Bektas 的研究室和中島老師一樣,有數排書架,基本上像個小型圖書室。他的研究和日本作家宮澤賢治有關,我們研究室出刊的學報《技術文化論叢》裡,就刊載著 Bektas 老師探訪宮澤賢治人生軌跡的行旅筆記。這樣的主題和寫作方式,令我印象深刻,也很羨慕。
「折磨人」的會議
由於我來到東工大時已是博士三年級,在此除了自由報名的密集日語課以外,基本上沒有一起上課的同學。我每天的行程就是做自己的研究,中午下課後在學校食堂吃飯,然後去游泳池游 1,000 公尺,再到澀谷實習。
雖然和其他「院生」接觸得不多,但每個月研究室的師生們會開一次「中島研ゼミ」,每位學生輪流發表近期的研究。這個會議對我而言非常困難,因為只有我和智利同學 Eliana 用英文講話,其他人全部使用日語,而且,雖然制訂了每個人發表的順序和時間,但是主持的同學多半不掌控進度。而研究室裡有許多「大叔」,他們或者是公司的高管前來進修,又或是臨屆退休的高中老師,已經非常習慣這種日本式的「開會」──輪到他們發表時,多半娓娓道來,講很久很久。
一開始,我很怕面對大家說英文,也覺得自己的知識單薄、論文又沒什麼進度,每次的準備都很緊張。慢慢地,我發現大家的修養都很好,從來沒有提出批評,連發問都很少,甚至有同學私下對我說:「龍さん每次都準備很多內容」,也就逐漸泰然處之了。
然而,真正讓我難以適應的,是漫長的會議時間。會議動輒 4 個小時,一回更長達 6 小時仍未結束。王小波在《黃金時代》裡用「磨屁股」形容文革時的集會,指大家久坐後漸漸按捺不住,煩躁不安地在小凳子上動來動去的樣子。我在研究室的會議中深有體會。我有幾次到廟裡禪修打坐的經驗;打坐時,常常思緒紛飛,愈是想要控制,就愈是困難。我覺得聽日本人開會,遠比打坐還要困難。
研究室裡還有個非正式的活動,叫「女子會」。包含我、Eliana,院生中僅有兩位日本女同學,一位是退休的高中數學老師 Masuda,另一位是研究牛頓的多久和。我們 4 個人每月聚會一次,多半找學校附近商店街的咖啡廳坐坐,或是到「自由之丘」的甜品店吃點心。
一開始,我覺得「女子會」非常無聊,總是聊一些言不及義的事情,既不討論彼此的研究,也不會分享自己的生活。所以,我總是丟出一些問題,例如:「妳們曾經遇到過痴漢嗎?」「從學校離開後,都做些什麼事?」我想,應該會有不少日本人覺得我很沒有禮貌。雖說如此,「女子會」讓我體驗了東京富裕的物質生活,如果不是和她們一起到這些氣氛不同的店家,我恐怕很少機會感受當地消費文化中精緻的一面。
不吃飯、不回家的研究生活?
我在研究室的生活中,有兩個發現:第一個是我很少看見同學吃飯。
我沒有見過院生們一起去食堂吃飯,甚至在大多數的午休時間裡,大家動也不動地安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剛到東工大時,我約其他院生去午餐,沒有人響應;後來我總是和日語課的留學生們去用餐,或者獨食。有時伏案讀了一整天資料後,看前方都有點不清楚,有一次竟把雞肉絲看成金針菇吃了下去。
第二個發現是:同學們晚上好像「不怎麼回家」。
我在研究室每天待的時間不算長,在晚餐之前一定會離開。「其他院生即使不吃午飯,總是要吃晚飯、要回家的吧?」我這麼想著。有一天,我刻意留在研究室裡,想看看大家什麼時候才離開。到了晚上 11 點多,我有點心慌了,怕錯過終電(末班車),趕緊查好時間,即使這個觀察計畫不能揭開謎團,我還是想撐到最後。
果不其然,當我真的必須去坐地鐵時,還有幾位院生在研究室裡,看起來一點也不著急。當時,由於我每天一早都有日語課,總是第一個到研究室開門,所以很困惑大家究竟是幾點離開學校的。一位留學生和我說,當交通路線包含了不同的營運公司,車資會被分為兩次收費,因此如果只有一兩站的距離,他寧願用走的。另一位同學則說,她只有覺得累的時候才會去睡覺,有一次她長達 3 天沒有睡覺,也不感覺累。關於同學們晚上為何「不怎麼回家」這個問題,我至今仍沒有答案。
再見,東京工業大學!
東京工業大學在今(2024)年 10 月 1 日正式與東京醫科齒科大學合併,新的學校名稱為「東京科學大學」。這所曾經孕育無數人才,在我求學期間更有教授獲得諾貝爾獎的學校,也將步入下一個新的階段。
回想那一年多的海外交換生活,我覺得能在博士階段認識日本和其他國家的科學史研究同行、前輩,非常地幸運。這段同窗時期的友誼,也與畢業後僅能透過研討會短暫結識的學界交流活動,具有本質上的差異。
在日本求學時期,我在當地非營利組織實習,也利用時間採訪日本專家和機構,讓我至今仍能從事和日本相關的研究題目,這些亦是極大收穫。作為海外交換學生,真是一件無比幸福的事!
※本文由換日線網站授權刊載,原標題為《「都讀博士了,還要做一年交換生嗎?」談談令我「改觀」的日本東工大經歷》,未經同意禁止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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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龍緣之,在歐亞進行調查和研究,深入養殖場、自然保護區、動物園等地,探討動物與人的哲學、藝術、保育和社會問題。著有《尋找動物烏托邦:跨越國界的動保前線紀實》、《小狐狸的媽媽;媽媽的小狐狸》(與施暖暖合著)以及 China's Fur Trade and its Position in the Global Fur Industry(UK, 2019; Update 2020/2021)等。她是學者、行動者,是 Culture and Animals Foundation 年度受獎人,現為臺灣動物與人學會理事。創立平台「動保龍捲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