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Yahoo論壇／田知學】怕鬼？急診室看到凌虐人的 是人

作者為振興醫院急診室醫師

小時候，「嚇妹妹」是哥哥跟我的互動中讓他覺得最有趣的一環。有一陣子，哥哥在圖書館發現一本叫「寰海探奇」的書。那一本精裝厚皮書，記載著這世間的無奇不有，當然也包括一些關於靈異、恐怖的事情。每隔一段時間，哥哥就會跟我講裡面的某一段，對我而言，那是全世界最可怕，但是又令人好奇的一本書了。每次進圖書館，彷彿可以感覺它在某一個方位呼喚著我。

有一個春假，好奇心讓人鼓起勇氣，把「寰海探奇」最可怕的那個章節看完。

但那之後的夜晚，真是苦了父親！因為闔上眼、入夢之際，我天生超級豐富的想像力開始發揮，腦海中出現許多讓人驚醒的畫面。非常疼愛前世情人的父親只要一被呼叫，就會衝到我的房間、跟我講故事、安撫我……，有時候講著講著他自己就睡著了；有時候他會幫我開燈，等我睡著之後，再過來關燈。

自己出來工作、住單身公寓之後，開燈睡變成了習慣。還有，絕對不看恐怖片來增加無邊際的幻想及做惡夢的機會。

一直到那天晚上，警察送來一位全裸、四肢被反綁在背後、兩顆瘀腫到完全沒有縫隙去看到瞳孔的熊貓眼、還有腦漿不斷地從左後腦杓的一個大洞口流出來…..的瀕死的年輕男性，一到急診，呼吸心跳就停止了。

台灣有槍枝管制，對當時現場多數醫護而言可能是第一次看到槍傷，而第一次就如此地震撼。那是一場很安靜的急救，沒有太多對話和情緒。雖然腦死了，心肺復甦術還是救活了這個人，只剩無意識的軀殼被機器和藥物維持著呼吸和心跳。

急救結束，送入刀房，也早超過下班時間了。還是有無法言諭、強烈又衝突的感受……鬱在胸口揮之不去。

回到自己的小公寓，沒有開燈、沒有音樂，直接走到臥室，坐在最角落窗口的地上，抬頭看天空的月亮和星星，眼淚不自主地、無聲地流下。

一閉上眼，就出現他的畫面 – 子彈從左後腦進但是卡在右上顱骨，裡面腫脹出血，所以整個頭部大概有一般人的兩倍大，臉上和頭髮都沾滿了不斷流出的、還溫熱的血液和腦漿，躺在急救台上赤裸裸的身體佈滿了數不清的、新舊雜陳的刀傷、鈍傷、撕裂傷、燙傷…….，所有你能想像的傷口。

無法不去聯想過去至少一個禮拜，他是承受了多少？

是什麼凌虐那位年輕人到如此生不如死的地步、再將他全裸反綁、最後要丟棄的時候用行刑式的槍擊從後腦窩開槍？是人！

你都敢跟人打交道了，還怕鬼嗎？人之所以怕鬼，是因為對於無知的敬畏與恐懼；而非真實的殘忍與凌虐。

那一夜，我無法入眠，不是害怕，是被人性的醜陋與恐怖給震懾。

而那天之後，再也不用開燈睡了。

直到現在，閉上雙眼，還是可以清晰看到那個背後充滿故事的、身上佈滿各種傷痕的殘破軀體。

當下覺得科學無法解釋的狀況偶爾還是會在臨床上遇到，像是深度昏迷、頻死的病患突然醒來說：『我找不到回家的路』，家屬趕緊辦出院帶他回家，一回到家中就斷氣了；猝死的病患急救無效、死不瞑目，家屬在耳邊呼喚他，他的雙眼終於可以被闔上，家屬痛哭跪在地上緊握著他的雙手，而淚水居然就從死者緊閉的雙眼滑落耳際；被送到急診的到院前死亡病患，心電圖已經成一直線，宣告急救無效，隨後才趕來的家屬衝進急救室，監視器上突然顯示心跳波形了…….。

對於這樣的狀況，不僅沒有害怕，有時候反而感動。只要自己心正念善，害人、傷人的事情連想都不要想，即使真有另外一個世界的存在，還需要害怕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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