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Yahoo論壇／蕭景紋】春天與戰爭

作者為駐美兒童腎臟科醫師

小鳳是孩子同學的媽媽， 沈默寡言，看到我會靦腆的笑。原本我以為她不愛和人打交道，後來才知道，原本開朗的她是個軍人，幾年前被派遣到到伊拉克後，個性大變。想是創傷後壓力症候群，連她的老公大衛都摸不清楚當年在沙漠裡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過了一段時候，我和小鳳漸漸熟悉。她偶爾和我提起當年的事，久而久之，我對她有了新的認識。

小鳳從小在長堤長大。父親是緬甸人，母親是越南華僑。她自認是個道地的美國人，因此，大學時申請了海軍陸戰隊的獎學金是再也自然而不過的了。沒想到一畢業就發生了九一一的災難，一群人憑白無故被捲入一場莫名其妙的戰爭。她被派到伊拉克當調查員，在軍營裡填著問卷、寫紀錄。

兩年後，她回家和青梅竹馬的大衛結婚後，生了兩個孩子，在長堤的軍營找了份辦公室朝九晚五的工作。

務實生活中單調的細節，讓她覺得不知所措。小鎮上的生活，不外乎週末陪著孩子去不同的生日派對，大部份是洋娃娃主題的茶會。粉紅色的小屋裡填滿了琳琅滿目的裝飾品，桌上美麗的瓷器裝滿了可愛的餅乾。孩子們扮成公主，穿著縫著亮片和蕾絲的洋裝，臉上塗著彩色的顏料，笑聲充滿整個屋子。小鳳手拿著精緻的白瓷杯子，裏頭裝著檸檬熱茶。身邊的媽媽們談天說笑，只有她一個人坐在角落。沙漠也許離她很遙遠了，但這種小鎮對她而言更是陌生。

她說，其實不排斥平淡的生活，有時候卻不由自主地想到當年的日子。沙漠裡塵土飛揚，地雷砲火在身邊炸裂，觸目驚心的場面有如在看電影，卻聞得到一股股血腥的味道。

大衛從來不問她那幾年在伊拉克的日子，她也不想說。能說什麼呢？普通百姓的性命都沒了、家破人亡，她不過是個侵略國派來的調查員，一個不相干的旁觀者。

軍營裡，手臂被炸得血肉模糊的小伙子，面無表情地告訴她，高中畢業就入伍，沒有想到戰爭是這樣殘忍，會將一個活生生的人摧毀到只剩一個軀體，靈魂都沒了。她看著少了一根手臂的他，和身邊無數支離破碎的士兵，可憐他們只是社會的犧牲品，只是因為政客的台詞，被送到遠方的沙漠裡，捍衛自己並不是很了解的理念，其實不過是為了石油。很多人致富了，犧牲的卻是一些小人物。

小鳳坐在公主派對的一角，安靜地和我談著這些驚心動魄的過往，像是在說別人的故事。她說，幾天前上面發了消息，自己即將又要被遣送到沙漠，這次是另外一個國家、另外一個戰爭。她沒有太多心思去靠量政客的利益輸送，只是很迅速地處理好小孩和先生的瑣事，僱了新傭人，請鄰居朋友輪流照顧家人，在春天還沒結束時，她就要離開。這是職業軍人的生涯，當年白紙黑字簽了名，她心知肚明。

我想，大衛的心裏一定很苦悶，接下來兩年和妻子離散的生活，不知道該怎麼過。

那個春天，文明生活在小鳳即將改變的世界裡留下了最後的一些線索。樹上發現綠芽，小狗追著飛盤，孩子們在公園裏頭抓著氣球奔跑著， 小公主穿著華麗的禮服喝著檸檬汁。

地球的另一端，烽火連天。

聽著小鳳談起沙漠裡，那種沒有茶會的生活，不知為什麼，我竟然忍不住嫉妒起她來。

註：原刊於皇冠雜誌2018年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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