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Yahoo論壇／ 田知學】遠方的鐘聲

作者為振興醫院急診室醫師

很多人好奇為什麼當初選擇當急診室醫師？

實習醫師最後的幾個月，是醫師生涯重要抉擇時期，確定好目標之後，除了準備醫師執照考試，就是要開始遞履歷了。從小在深山裡純樸的布農部落成長，讓我很喜愛人與人之間的互動，所以放射科、病理科……這些不能直接接觸病患的科別，自動被抽離名單。

雖然打從心底佩服精神科醫師，但是面對扭曲紊亂又痛苦的靈魂，不能像將脫臼的關節復位一樣的果決暢快、立馬搞定，抱歉！精神科只能被擺在最後的選擇。

急診室裡什麼狀況都有，在學校學不夠的，這裡每天都可以學習，每個病患都是我的老師；急診室也充斥著多樣情緒、各種關鍵時刻……，也是在這樣的狀況下，可以看到人之所以為人 — 人性最坦承裸露的一面。

急診室，在嚴肅且科學的醫療包裝下，其實可以有很多的感受、也可以有很多的感情、感性、感傷、感慨、感謝、感恩…….感動 – 這些細微的感動，呼應著人之所以存在的美好和意義。

那是一對讓人印象深刻的老夫妻。

伯伯比婆婆大十幾歲，七十幾歲的婆婆卻先因病臥床。

『小乖乖』他是這麼叫她的；雙眼無神地偶爾眨呀眨，似有若無，是她對他唯一的回應。

雖然有外勞，但是快九十歲的他總是親力親為。看過很多臥床病患，但很少看到照顧得這麼好的 – 不僅沒有褥瘡，皮膚粉紅細嫩，還散發淡淡清雅的乳液香味。

幾次在急診碰面的機會，發現他唯一捨不得做的，就是抽痰！管子硬生生地從她鼻孔插入，唏唏嗽嗽嘩啦嘩啦開始無情地將她無法咳出的痰抽吸出來。

雖然運動的幅度不大，她的頭會奮力地搖，攣縮且有些僵硬的四肢這時候會出現一點反射，已經不會說話的她偶爾會發出『嗯嗯啊啊』的叫聲。

找一個不要看到小乖乖受苦的理由，他會去倒尿、丟垃圾、拿棉被……。

結束之後，他又坐回她的身邊，將手放在她的額頭上，輕輕地撫著，擦去她的汗水、撥開她額頭上的頭髮，開始在她耳邊細數過往。

有一個非常混亂的夜班，留觀的病患數不斷累積，總和加起來的吵雜程度卻抵不過一個家屬的咆哮聲還有自動心臟按摩機器的撞擊聲。

『你們最好把我父親給救活！救不活！我找律師告你們！他的終身月俸你們賠得起嗎？』

我在隔著厚厚的自動鐵門另一邊的急救室裡看著那原本就已經瘦乾巒縮不成人行的軀體、根本無法被攤開平躺來接受急救的軀體，硬生生地被自動心臟按摩機器一下一下地撞擊著，這樣反覆著多久必須要翻病歷才知道了。

『伯伯，你還沒到醫院前應該就已經解脫了吧？只是抱歉！不能保護你的軀殼繼續被按壓著。』

就在這個時候，自動門被打開了。

『田醫師，另一間急救室有新病人！』

119又送入一位非常喘、血壓很低的婦人，婦人很眼熟，沒錯！跟在一旁就是那位總是親力親為的伯伯。

『小乖乖』婆婆有氣無力地呼吸著，全身冰冷盜汗，監視器上顯示著：低血壓、低血氧、非常慢的心律不整。

『她的狀況看起來不太好！隨時都有生命危險！你要急救嗎？』我認真嚴肅地看著伯伯。

『不給她急救吧！不給她插管了吧！』伯伯心疼地看著婆婆，然後用懇求又篤定的眼神看著我。

『好！那我會做我們能做的！盡量不會讓她太痛苦！』

就在這個時候，伯伯突然站挺身子、脫下帽子、面帶笑容，用最開朗、寬闊的嗓音大聲地說：『小乖乖！妳先走！俺會好好照顧自己的！妳先走！俺會好好照顧自己的！妳先走！俺會好好照顧自己的！』

伯伯話一說完，『嘟、嘟、嘟……….』心電圖監視器上原本微弱起伏著的心跳，突然轉成一條水平線…….。

急救室裡大家都靜了下來。

伯伯仍舊站著值挺挺地、笑容還在，他的眼神焦距落在無止境的遠端……。

從遠端彷彿傳來教堂的鐘聲『噹、噹、噹……..』－ 他們當初是那樣開始的，『嘟、嘟、嘟……』— 也是那樣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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