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同世代的同志個體:歷經「出走」,選擇歸來戰鬥

文/符煜君、曹思佳、蘇彥誠、連俊翔(台大新聞研究所學生)

2018年底的公投落幕,有關婚姻平權的公投結果引發了熱議。但不同世代的同志,對於這份公投結果,有人感到悲憤、崩潰,特別是身處社群網路與通訊科技發達的新生代同志,但也有老一輩的同志覺得台灣的進步其實很快。

1980年代末期,台灣同志運動萌芽,那時的社會對同志陌生而充滿偏見,大多數的同志謹慎隱密地躲在暗櫃裡,不與人說。2003年後同志遊行展開,讓散落在台灣各個角落的同志個體獲得堅定的支持與安慰。隨後同志平權運動者祁家威提出同性婚姻合法化請願,眾多民間同志團體開始串聯,他們走進公共領域,爭取同志的平等權利。「多元成家立法草案」終於在2012~2016年的反覆修訂與爭吵辯駁中孕育成形,2017年大法官釋字748號通過「同性兩人婚姻自由」的釋憲,尚未保障同性婚姻自由及平等權的《民法》終於鬆動。

我們採訪了出生於不同時代的三位同志朋友,他們分別成長於同志議題噤聲、萌芽、熱議的三個時期。希望藉由這三個故事,重新回到時代的紋理,帶領讀者認識不同世代同志們身處的大小社會。

01 同志單爸/61歲

有兒子支持,摘掉面具過自己要的生活

20多年前,Oliver便向孩子坦承了自己身為同志的身分。對於公投後的未來,他正面以對。(攝影/符煜君)
20多年前,Oliver便向孩子坦承了自己身為同志的身分。對於公投後的未來,他正面以對。(攝影/符煜君)

在傳播媒介單一、資訊還不暢通的1950與1960年代,西方的「櫃子」一詞還沒有傳入台灣,當時也還沒有「同志認同」的概念,老年同志們往往認為自己的同性性傾向是不正常的,許多老年同志在年輕時沒有出櫃,多是在懵懂的狀態下走進婚姻。1980年代媒體報導將愛滋病因歸咎同志,對同志族群貼上了「危險」的標籤,也把老年同志推向集體噤聲。

61歲的Oliver便是半生隱匿在「婚姻櫃子」裡的「老同志」。

看著電視上轉播著公投的結果,Oliver嘆了口氣。雖然小兒子Budd在選前幾天便預測這次公投會大輸,自己也早已做好了心理準備,但看著近乎3倍的票差,雖然感到些許悲傷,但對Oliver而言,是由完全黑暗年代裡走來,隨即看到的是30、40年逐步累積的光亮,公投後他在Facebook上寫下:

「很多朋友在公投結果出來後,非常難過喪氣,但是我覺得在大家的努力下,能有三百多萬人出面力挺,實在是很難得⋯⋯。三百多萬票,好大的力量,已不容人忽視,大家不要氣餒,繼續加油吧!(每三個人有一人支持同志,哇!)」

61歲的Oliver曾有過一段10年的婚姻。在當時資訊有限且保守的社會風氣下,出櫃是不曾想像的。他們也被推擠跌撞地進入異性婚姻的長隊。

「那個時代很封閉保守,沒有公投可以表達、沒有遊行、沒有什麼性別教育,很多人可能聽都沒聽過出櫃這種事情。」當時能獲得資訊的管道很有限,沒有智慧型手機和交友軟體,僅有的同志資訊是隱藏在雜誌《愛情青紅燈》最後的交友資訊,而當時少有的同志景點是台北的新公園,也就是現在的二二八和平公園。感情的培養也只能靠著一來一往的信件和漫長的等待,「那個年代沒那麼多誘惑,也沒那麼多想法,你就跟著安排走入婚姻。」

Oliver出生於新竹眷村,身為軍人的父親對他一直有著嚴格的要求,進入異性婚姻一部分是因為父親的期望,而另一部分,則是他當時對於老年生活的恐懼。在婚姻生活中,他的同志身分祕密,常讓他有種鴕鳥心態,就像是把頭埋進沙子裡,妥協而接受感情裡的一切—— 一切的差異、背叛、出走與無奈。

2016年,Oliver在Facebook上公開發表了一篇由小兒子Budd撰寫的〈我的同性戀爸爸〉一文,身邊的親朋好友得知了Oliver的同志身分。Budd在這篇文章講述Oliver如何獨自扶養兩個孩子,寫著:「孩子們需要的成長環境是關愛,而不是模組化的一夫一妻的家庭結構。」父親的同志身分,並沒有給兄弟帶來不好的影響,他覺得,Oliver就是爸爸,而不是「同性戀爸爸」。

Budd原本是計畫要將文章匿名投稿給呂欣潔所領導的團隊,讓更多人在婚姻平權議題裡聽見同志家庭孩子的聲音,文章後來未被採用。當Oliver要將這篇文章PO在自己的Facebook上時,Budd卻拒絕了,因為他沒有想要公開父親的身分。Budd害怕直接曝光自己和家人,會招來不必要的攻擊,也很難預測反同團體會做出什麼樣的舉動。

不過,即使Budd再三告誡,Oliver還是在自己的Facebook上公開發表了文章,當時的他覺得,自己59歲了,對於他人的評價早已不在乎。那一晚,他在Facebook上發文,「現在的我再也不必戴面具面對老友了,真好!」

文章PO出去後便迅速在網路上流傳,Oliver回想那一天:「一覺醒來,世界都變了,一萬多個讚,還有很多的分享和評論。」但也正如Budd所預想的,攻擊的聲音緊隨其後,他們評論:「同性戀的爸爸,兒子長大也是同性戀」、「爸爸出櫃,再帶個男媽媽回來,孩子怎麼辦」、「我反對同性戀認養小孩,或是用醫學達到生育下一代,相愛是兩個人的事,但小孩不是兩個人的事」、「同志合法將帶來販賣兒童」、「有同性戀(父母)長大的孩子說自己很不幸福」等批評。他們認為同性戀的父母無法幫助孩子培養「正確的」性別認同。

早在20多年前,Oliver便向孩子坦承了自己身為同志的身分。當時兩個孩子都還在讀國小,自己也已和前妻離婚。他的出櫃是在一個平常的傍晚,Oliver開車和孩子們一同回家,途中他將車停在路邊,對孩子們說:「有件事情想告訴你們。」Oliver曾想過孩子們可能會有的反應,但沒想到在他沒說出口時,孩子們便先說:「我們早就知道啦,爸爸是gay,可是那又有什麼呢?」事後Budd回憶,兄弟倆很早就透過父親和他陰柔的朋友們中,知道這群照顧他們的父輩可能有的祕密。

雖然和兩個兒子已經討論過自己的同志身分,但是在家族的聚會上,大家還是會默契地迴避這個話題。Oliver也說,前陣子因為公投,LINE的家族群組裡,每遇到一些親戚在群組中發表反同言論時,由於不願和親戚撕破臉,他總是選擇隱忍,直到後來當晚輩們紛紛站出來為平權發聲時,他才終於忍不住,在群組裡舉了一個例子:

一架飛機上有500個乘客,其中有40個要求素食餐,其他大部分的人要葷食餐,請問航空公司的處理方式是什麼? 1. 大部分人吃葷為什麼這40人要找麻煩,對不起只有葷餐,吃與不吃隨你便。 2. 來個公投大家來決定要不要給這40個特立獨行的人準備素食餐。 3. 請這40個人換另一個吃素的班機。 4. 為了公平的用餐權益,同時準備兩種餐。

現在Oliver遇到反對婚姻平權的言論,會選擇站出來,為同志們發聲。在家具行工作的他,也曾經遇到同事在議論著同性婚姻,他說:「其實現在很多人還是過去那個最傳統的想法,依舊認為兩個男人在一起是不道德的,是會得愛滋病什麼的。」甚至有一次在小學同學的群組中與同學爭論,Oliver最後竟被同學們踢出群組。他雖然有些失落,卻不後悔,「我們爭取婚姻平權,是因為要不要結婚是我的事情,是我的選擇,而不是別人來決定我是否可以結婚,也不需要得到別人來批准,因為這是人權的問題。」

Oliver和現在的伴侶已相識近10年,不過談到婚姻,他覺得自己不會結婚,但是將來有一天老了,會彼此扶持,相互照顧。

經歷了同志從被他人鄙視、排擠,Oliver認為,現在同志終於逐漸被台灣社會認同,也終於在《憲法》中被保護了。對於公投的結果,Oliver樂觀說:「即使這次輸了,但已經有300萬人支持我們,這是一個強大的力量,以後也還會更多。」更多內容請看報導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