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央山脈裡,那些扎了根的移工家庭—堅強卻也脆弱的勞雇同鄉互助網

綿長的中央山脈,一對對移工爸媽與他們的孩子,在果園、菜園、茶園的工寮開枝散葉。(攝影/楊子磊)
綿長的中央山脈,一對對移工爸媽與他們的孩子,在果園、菜園、茶園的工寮開枝散葉。(攝影/楊子磊)

文字/曹馥年;攝影/楊子磊;設計/黃禹禛;共同採訪/李雪莉、陳德倫、詹婉如、藍婉甄
核稿/李雪莉;責任編輯/張詩芸

⇒完整故事用「聽」的

「源遠漫長的中央山脈,有多少個外籍的家庭在那邊安定下來,5年、10年,甚至有他的下一代。」長期協助移工母子的關愛之家創辦人楊婕妤這席話,勾勒出移工在台面貌的轉變。《報導者》團隊翻過幾個山頭,來到中部高海拔的蔬果產區,在一處有3,000名失聯移工(亦稱無證移工)的農業聚落,我們遇見一個又一個的移工家庭,以及從襁褓到學齡階段的移工寶寶──他們出生後就幾乎沒離開過這座山。而我們所見只是冰山一角。

為了兼顧收入與育兒,成千上萬的移工選擇一條自由與風險並存的路──帶著孩子在山裡扎根,填補龐大的農業勞動力缺口,與當地農民、社區、產業互依共存。在口耳相傳之下,來到這裡養育下一代的失聯移工們,開始組成綿密支持網絡,為「全家人在一起」的目標尋找生存之道,也面對代價與危機。

(本文中移工和雇主皆為化名)

"Happy Birthday Nabilla!"走進水蜜桃樹環繞的鐵皮工寮,滿屋子彩帶、氣球與字母旗,讓我們以為誤入慶生會現場。占滿半個牆面的粉紅帆布,大大印著穿著粉色洋裝、頭戴粉色蝴蝶結的寶寶照片,她是小壽星Nabilla,中文小名「黃金」,幾天前,爸媽剛為她在這裡舉行2歲生日派對。

「原本去年想辦,但因為疫情沒有辦法,今年有200人來,」黃金媽放下手上正在分級的水蜜桃,打開手機,為我們播放當天的錄影。大人、小孩圍坐在地上熱鬧慶生,堆成小山的禮物,全是印尼移工同鄉給的祝福。顯眼的寶寶照片帆布掛報,是由住在彰化、無法赴約的同鄉熱情贊助。

高山工寮的200人生日趴,小壽星之父是當地互助社群「老大」

黃金爸和黃金媽在工寮裡為採收的水蜜桃分級,牆上仍留著黃金慶生派對的布置。(攝影/楊子磊)
黃金爸和黃金媽在工寮裡為採收的水蜜桃分級,牆上仍留著黃金慶生派對的布置。(攝影/楊子磊)

盛大的慶生會,源自黃金爸媽的好人緣。今年32歲的黃金爸與39歲的黃金媽,是最早來到這座山頭的印尼移工夫妻檔之一。黃金爸號召印尼移工組成互助社群,當會員有難,社群就提供一筆救助金,不少人因此受惠,喊他「老大」。

20歲出頭時來到台灣,黃金爸在基隆萬里擔任漁工,認識在基隆當看護工的黃金媽。9年多前,兩人聽說山上有更好的工作機會,一起逃到中部山區。

來台11年,兩人多數時間在山上渡過,如今加上黃金,展開一家三口的山中生活。

以合法身分工作不好嗎?黃金媽給了「因為在平地賺不到錢」的簡潔答案,但追問後發現還有原因:漁船工作不分日夜,黃金爸一天常睡不到2小時,還動輒遭船長辱罵;黃金媽的雇主不尊重她的信仰,明知她是穆斯林,還給她吃豬肉。

山上的新雇主,是耳順之年的果農,在3座山頭有大片的水蜜桃園;連同被僱用的黃金爸媽,一共有6名移工幫忙栽植與管理。果樹種在陡峭山坡地,工作吃重又危險,但黃金爸媽都覺得這日子比山下好太多──果園工作早上6點半開始、午休1小時、5點多下班,除非遇到颱風搶收或產季趕著出貨,工時很固定;再說山上日薪1,300元,遠超過漁工看護工低於2萬元的薪水。

讓他們感到「好」的真正關鍵,是雇主的善待與尊重。「抓魚很多是老闆比較大,這裡沒有老闆比較大,」黃金爸試著用中文表達。言下之意是,在相對主從關係上,這裡的雇主與移工,更像是對等的工作夥伴。

2年前,黃金媽發現懷孕,到台北的醫院剖腹產生下女兒。一般來說,失聯移工到院生產時,會依程序向移民署自首,產後被遣送回國;但想到山上的先生,以及女兒未來的教育、生活費,她帶著黃金,再次逃回果園。

雇主夫妻很疼黃金,工寮裡到處擺著他們送的玩具。「老闆有什麼東西就給她,如果我跟先生很忙,保母又沒空,老闆還會到工寮幫我們顧小孩,」黃金媽說。

但失聯移工們也明白,就算老闆待人再好,選擇逃跑的他們,等同脫離所有台灣的法律與醫療保障。

黃金爸的互助社群就源於這樣的起心動念,會員月繳300元,當有人遇到困難,在LINE群組喊聲,大夥立刻伸援。例如曾有會員在工作時跌落骨折,黃金爸陪同下山就醫,也從會費裡補貼3萬元醫藥費。遇到生病、被捕遣返,也有數百到上萬元不等的現金周轉。目前會員來到38人。

說到這,黃金爸拿出大夥集資製作、尚未拆封的紅色防風外套,背面的LOGO,是兩隻交握的手與開展的金色翅膀,繡著山上的地名與「The Big Family(大家庭)」幾字。衣袖上,印尼與中華民國國旗緊緊相依,代表台印合作,設計意念也顯現與當地的緊密依存。

農業本土勞動力青黃不接,開啟「長工」和「小飛俠」生存空間

沉重的農業勞動很難吸引台灣年輕人投入,近10多年,失聯移工逐漸填補龐大的勞動力缺口。圖為黃金爸在果園裡採收水蜜桃。(攝影/楊子磊)
沉重的農業勞動很難吸引台灣年輕人投入,近10多年,失聯移工逐漸填補龐大的勞動力缺口。圖為黃金爸在果園裡採收水蜜桃。(攝影/楊子磊)

近10多年,全台各地的農業區、種苗場、農產加工廠,出現愈來愈多東南亞面容的勞動身影,除了新住民,還有為數眾多的失聯移工。其中一群人透過朋友或非法仲介介紹,來到中央山脈的農業聚落,騎著打檔車,穿梭在高冷蔬菜、水蜜桃、水梨、茶葉等高經濟作物間,從種植到採收一手包辦,成為台灣高山農業不可或缺的一環。

這群體有多龐大?越南新住民導演阮金紅曾分析由於不少移工在母國以務農維生,在失聯後,大約有7、8成會轉往農業。台灣的失聯移工人數逐年增加,疫情後情況加劇,全台移工總人數約69萬人,目前已超過7萬人失聯。光是《報導者》採訪團隊這次造訪的農業聚落,失聯移工打疫苗時的排隊人龍就綿延數百公尺。當地村里長與雇主推估,鄰近幾個山頭的失聯移工人數恐超過3,000人,印尼籍最多,其次越南籍。

沉重的農業勞動很難吸引台灣年輕人投入,近10多年,失聯移工逐漸填補龐大的勞動力缺口。圖為黃金爸在果園裡採收水蜜桃。(攝影/楊子磊)
沉重的農業勞動很難吸引台灣年輕人投入,近10多年,失聯移工逐漸填補龐大的勞動力缺口。圖為黃金爸在果園裡採收水蜜桃。(攝影/楊子磊)

「這裡的田區,走在路上,看到的基本上都是外國的(移工),搞不好比台灣人還多,」一名雇主說。

待的時間長了,他們從一個人、一對伴侶,逐漸形成多口之家,在雲霧環繞的山頭,從點、線到面,串接不同聚落、山巔到海角的同鄉親友,形成向心力強大的互助網。

藉由中間人的協助,我們在山上採訪數個印尼籍失聯移工的家庭,從中可發現,他們能在山上生存,有三個共通要素:薪資佳的工作機會、強健的同鄉網絡,以及一位好雇主。

大量的工作機會,來自農業勞動力的青黃不接。「從前老農親力親為,現在第二代都是負責指揮、發落工作。這裡如果沒有外勞,菜園都要收起來。」我們來到另一座山頭的高麗菜產區,農二代L先生說得坦白。L先生也是少數願意匿名受訪的台灣雇主,多數雇主低調,不願讓外頭知道聘僱失聯移工。

「台灣的農業人口從20多年前就已快速老化,政府有發現趨勢,但推的政策恐怕無法解決問題,」曾任彰化縣農業局長的逢甲大學國際經營與貿易學系教授楊明憲表示,政府確實投入不少資源在吸引青年返鄉從農,不過方向是培育青農成為管理者與接班者。他指出,現在的農業缺工,問題在勞動力的量不足,不是青農經營素質。

受訪的村里長表示,原住民曾是山區的主要農業勞動力,但務農太苦,下一代普遍不投入。近年青年返鄉政策鼓勵下,當地已有8成年輕人回流,但都投入觀光、服務業。

老農做不動,年輕人不想做,勞力缺口逐漸被失聯移工填補。有固定雇主的叫做「長工」,沒固定雇主,按件論酬的叫「小飛俠」。我們在採訪時得知,10年來隨著勞動力缺口擴大,當地的移工日薪從800元漲到1,300元以上,加班費另計。還有移工自組「採茶班」,隨著茶葉產季到各茶區收成,技術好的一天能賺5,000元。

「說有合法的農業移工,但才進來一點點,我們很難申請,不如小飛俠一通電話就到,」聘僱失聯移工務農已有近20年時間的L先生說。

因應第二代托育需求,同鄉變身保母,「附近社區都知道」

走進外頭堆放水果籃與農業機具的工寮,裡頭是充滿孩子笑鬧聲的小型托兒所。保母抱著襁褓中的孩子餵奶,等待父母下班後將孩子接回家。(攝影/楊子磊)
走進外頭堆放水果籃與農業機具的工寮,裡頭是充滿孩子笑鬧聲的小型托兒所。保母抱著襁褓中的孩子餵奶,等待父母下班後將孩子接回家。(攝影/楊子磊)

在我們造訪的農業聚落,失聯移工逐年增加,疫情後尤其浮現。不少媽媽攜子上山,或在山上懷孕,目前當地至少有50名嬰幼兒──特別是印尼籍的移工,在這裡生育子女的比例遠高於同個聚落裡的越南籍移工。8月的豔陽下,我們看見剛產子的移工媽媽,也有為數不少像黃金一樣才學會走路的幼兒,孩子們從出生至今,就在這座山頭長大,幾乎未曾離開過。

忙碌的失聯移工父母無法帶著嬰幼兒攀高跋涉,龐大的育兒需求,讓鐵皮加蓋的工寮裡,有機生長出一組又一組保母網絡。

夜晚7點半,我們從產業道路一個陡峭的斜坡下切,蜿蜒幾圈後來到一個堆著塑膠籃、紙箱與農用機具的工寮,若是沒人引路、沒有信任的朋友介紹,我們難以找到這間沒有名字的托兒所。保母Ida知道我們要來,邀請另一聚落的保母Ananda帶著收托的孩子同聚,10多個幼兒有的還在襁褓中、有的剛學會走路,一起開心笑鬧著。入夜後,下班的爸媽們很快就擠滿小工寮,室內環繞印尼、爪哇語談話聲和異國食物的香氣,恍惚間,我們還以為自己身在印尼。

Ida端上熱呼呼的火鍋、雞肉與炸豆腐,招呼眾人入座。44歲的她是這座山頭最資深的保母,孩子們喊她Mak Ndut(胖媽)。7年前,她離開看護工作,逃跑上山與男友一起幫農,不料隔年採果時從高處跌落受傷。一位移工媽媽趁她休養,請她幫忙照顧小孩,結果口耳相傳,保母成為她的正職。

她表示,這6年之間,就她所知,我們所到的兩座山頭大約出現5位保母,每位平均收托2到5名嬰幼兒,收費以天計,一天500元,爸媽負擔尿布、奶粉。早上6點收托,傍晚接回。若爸媽當天太忙,保母可不加價幫忙顧過夜。

Ida目前照顧5位1個月到2歲的孩子,但環顧四週,工寮裡沒有玩具、兒童讀本,幾乎不見育兒痕跡。Ida說,她平常會帶孩子讀《古蘭經》禱告,教他們印尼文、玩遊戲。想聽的童謠、想看的卡通,YouTube上都有,最近孩子們就很愛看Cocomelon頻道的英文歌與生活教學影片。

移工孩子多到出現保母產業,這裡的台灣人知情嗎?「知道啊,還有在菜園工作的台灣人請我顧小孩,」Ida說,台灣人會送小朋友的衣服、餅乾、嬰兒推車給她,這座工寮也是她以月租4,000元向台灣人承租,移工有時會在這裡聚會、唱卡拉OK,附近社區都知道。

雇主載移工去生產、帶嬰兒打疫苗,「我們像家人一樣啊」

「見怪不怪」,是果農「大象」對移工家庭與寶寶數量增加的形容。「一開始會覺得怎麼有(外籍)小孩子?過沒多久,(移工爸媽)怎麼抱一個、揹一個?」他說,山上的失聯移工,越南、菲律賓、泰國、印尼籍都有,印尼移工可能基於伊斯蘭教不容許墮胎的宗教規範,懷孕了便傾向生下來,如今路上一台摩托車載著一家好幾口,他已不覺稀奇。

4年前,他請的移工也懷孕了。分別來自印尼西爪哇、中爪哇的Hasan、Arie夫妻已為他工作6年,兩人個性自律又肯吃苦,他將夫妻倆安頓在他家隔壁的工寮。「後來Arie懷孕,來找我說想生,我說好,因為我老婆當初也是這樣子。」

大象的妻子是外籍失聯移工,生產後自首返國,補辦結婚再以新住民身分來台。有過這段經歷,大象特別能同理懷孕移工處境。他有段時間在山上兼差跑白牌車(註:以私家車輛收費載客,雖為非法經營,乘客也缺乏保障,但常見於大眾運輸不便的偏鄉),偶爾載到即將臨盆的失聯移工產婦,先生為避免被抓,通常不會陪產,太太忍著陣痛,翻山越嶺好幾小時到南投埔里,或到台北請關愛之家帶去醫院生產,「(媽媽們)真的很勇敢,」大象說。

關愛之家長期協助移工孕媽,深受移工信任,對台灣醫療系統感到陌生的移工,無論合法、失聯,都湧向該處求助。媽媽抵達後,關愛之家的工作人員會先帶她去移民署自首,再到醫院做產檢、待產;產子後,移民署會遣返母子回母國,但也有的移工媽媽會在被遣返前離開醫院,繼續逃跑。

Arie也在關愛之家協助下生了女兒Mozha,但她沒有選擇回國,也沒坐月子就帶著女兒回到山上,雇主大象應邀參加滿月酒。兩家人一起工作,又做為鄰居,互動相當多。Hasan會邀他在印尼節慶時一起烤肉;每逢印尼過年,大象就拿錢給Hasan請同鄉吃東西。兩家的孩子年紀差不多,是一起長大的玩伴,「我們像家人一樣啊,」大象說。

雖不是每個家庭都像Mozha、黃金家一樣跟雇主關係融洽,但彙整訪談與我們在山上的觀察,對於失聯移工們成家生子,台灣的農業雇主一般會展現較大的包容和理解態度。一來有一叫即到的「小飛俠」,能填補移工產假期間的空窗;二來當地為勞方市場,原雇主不願損失已訓練上手又具備專業技術的人力,較願意接納與顧及勞方需求;三來雙方累積比勞雇關係更深的情誼,雇主傾向以共好心態對待移工。

「我對工人好,工人也會對我好,」高麗菜農L先生不久前剛載自家的懷孕移工到埔里生產,他說,深山醫療資源匱乏,雇主得多擔負一些照顧員工健康的責任,「工人懷孕,我開車帶她去生;小孩出生後,帶去衛生所打預防針,只要(萬一工人)被抓的時候別說雇主是我。」

困境1:就醫困難、顧慮多,醫療人權堪憂

活潑可愛的Mozha因為腦癌倒下,一家人原定今年返國的計畫因此轉彎。但在醫療不便的高山,能及時獲得治療資源的Mozha,已是難得的案例。(攝影/楊子磊)
活潑可愛的Mozha因為腦癌倒下,一家人原定今年返國的計畫因此轉彎。但在醫療不便的高山,能及時獲得治療資源的Mozha,已是難得的案例。(攝影/楊子磊)

但失聯、無健保、交通不便,讓醫療問題成為山上移工家庭的潛在危機。

害怕被通報遣返,讓失聯移工對產檢卻步,孕媽之間流傳著能安心產檢的「友善診所」名單,近年這串名單加長了,只不過都集中在山下的都會區。

Arie懷孕時已40歲,為了Mozha健康,她每隔3個月就到桃園產檢。包計程車下山,一趟要數千元,為了省錢,她選擇搭公車與客運,清晨出發,回來時已是深夜。

她當初與Hasan逃上山,是為了比平地更自由的生活與更好的薪水。有了Mozha,賺錢的目的是為了孩子的人生。她坐完月子就請朋友幫忙顧女兒,趕緊回果園工作。夫妻倆打算賣力賺錢,等女兒4歲就去自首,帶她回去上學。

他們原定今年回國,沒想到Mozha突然病倒,改變一家人的命運。

Arie說,起初感覺Mozha跟平常不一樣,走路有點不平衡,說話含糊,眼睛似乎對不到焦,她以為女兒累了,沒想到去年11月,Mozha突然軟癱在地。

Arie不敢相信,病發前一天還在跳舞的女兒,不管怎麼喊也喊不醒。衛生所要她立刻送醫,她想起幫忙她生產的關愛之家,抱著Mozha趕到台北。

檢查發現,Mozha已是腦癌第四期,小腦的腫瘤壓迫運動神經,全身無法動彈。醫師告訴Arie,Mozha恐怕再也無法睜開眼睛。

關愛之家工作人員Deris是印尼籍新住民,一路陪在Arie身邊。她回憶:「那時不知道Mozha到底會不會好、還有沒有希望?Arie難過到快死掉,但也很堅強。」

留在山上的Hasan徹夜難眠,在電話另一端陪伴傷心的妻子。手術進行14小時,直到醫師告知成功,夫妻才鬆一口氣。

後續的9次化療才是主戰場,Mozha的治療費用上看百萬元,耗盡全家的積蓄。目前關愛之家協助專案向公眾募得26萬餘元,收治Mozha的公立醫院社工也設法尋求資源填補缺口,其餘款項就由關愛之家吸收。手術後,Mozha幸運甦醒,但依舊肢體無力,Arie到移民署自首,每週定期報到,其餘時間住在關愛之家照顧Mozha,「關愛真的幫我們很多,」Hasan與Arie說。

失聯移工間的支援網絡也幫了不少忙。Hasan與Arie是黃金爸互助社群的一員,因此收到一筆急難救助金;山上的同鄉也立刻發動募款。

短短不到一年,除了Mozha生病,Hasan的父母、Arie的母親都相繼過世。家庭劇變,又擔心女兒的病情,內斂的Hasan只能躲在房間裡哭。

大象為Mozha感到心疼,「她真的很可愛,那雙眼睛多漂亮!現在(病成這樣)看著心情很不好。」他說,Hasan不會因為私人情緒影響工作,但也不太會表達感情,「有時候他來跟我要酒,我就知道(他傷心)了。他人緣很好,我跟朋友就陪他一起喝啊!」

Mozha是能及時得到醫療資源的難得案例,我們在採訪過程,陸續聽到當地嬰幼兒重症或疑似發展遲緩的失聯移工寶寶,未及早接受治療的例子。這裡的村里長說,這些孩子形同幽靈人口,就怕病重時,爸媽擔心被抓或龐大醫藥費,不敢帶去山下的大醫院,兒童醫療人權問題堪憂。

困境2:環境刺激和學習相對貧乏,孩子活在手機世界

除了4年前跌斷腿到台北就醫,8歲的揚揚一直在高麗菜園旁的鐵皮工寮生活,平日互動的也只有爸媽與雇主「阿公」。(攝影/楊子磊)
除了4年前跌斷腿到台北就醫,8歲的揚揚一直在高麗菜園旁的鐵皮工寮生活,平日互動的也只有爸媽與雇主「阿公」。(攝影/楊子磊)

另一個隱性風險,是孩子的教育問題。

揚揚今年8歲,生平第一次離開他成長的高山高麗菜產區,是因為4歲時不慎從居住的工寮2樓跌落摔斷腿。在台北動完手術,母親帶他回到山上,目前鋼板還留在小腿裡。

11年前,揚揚媽不堪被照顧的長者性騷擾,選擇逃跑。在朋友介紹下,她認識已在山區高麗菜園工作的揚揚爸,決定與他會合,3年後生下揚揚。

揚揚一家人居住的工寮,是我們這趟採訪中最遙遠偏僻的,放眼望去杳無人煙,除了偶爾路過的農用車輛,完全遇不到人。沒想過回帶孩子印尼嗎?揚揚媽搖搖頭,「因為老闆人很好。」

雇主年近7旬,是當地的大地主,揚揚爸為他工作11年,成為得力助手,耕作3甲的高麗菜園。「老闆知道我懷孕時很為我們高興,每個月帶我到埔里做產檢,也帶我到台北的關愛之家生產,」揚揚媽說,老闆把揚揚當孫子疼,毫不吝惜提供孩子的食品、衣物、日常所需,揚揚也喊他「阿公」。

雖然衣食無虞,但當我們試著與揚揚對話,卻開始感到擔心。揚揚很少接觸父母和雇主「阿公」以外的人,他能聽懂印尼語和不少中文,說話時會混用兩種語言,卻講不出完整的句子。對指涉的事物,時常以「這個」、「那個」代表,說不出確切名稱時會焦慮尖叫。

「你喜歡什麼東西?想去哪裡玩?」揚揚沒回應我們的提問。我們詢問母子一天的作息,揚揚媽說,兒子每天會用手機,她也會用手機影片教他認識ABC與印尼文。我們和他玩起交換寫自己名字的遊戲,但揚揚媽說他不會。與我們同行的,還有兩位7歲的印尼籍女孩,她們試著接近揚揚,揚揚卻充滿焦慮地躲回自己房間。

我們換了各種話題,一直得不到揚揚的正面回應。直到問起他平常在做什麼?揚揚眼睛一亮說:「Game!」

他迅速滑動手機螢幕,打開一款體驗高中校園生活的遊戲,遊戲中有上課、去餐廳、坐天鵝船、在遊樂園玩摩天輪等任務。虛擬世界包含他在現實生活中的所有失落,在印尼,他的年紀該上小學三年級,但他卻只能在深山模擬學生生活。在遊戲裡,他能和虛擬角色打招呼、交談、擁抱,當真正的同齡孩子來到面前,他卻害怕地不知如何互動。

我們多次向揚揚爸媽確認是否有帶孩子回國上學的規畫,揚揚媽表示有討論,但在山上生活慣了,現在還需寄錢回家。而且期待看孫的婆婆也在幾年前過世,揚揚爸希望一家三口能在一起,回去的事以後再說。

協助移工母子10多年,關愛之家幫忙不少從山區來生產的失聯移工媽媽。因信念建立起來的援助關係,讓楊婕妤從不過問她們確切的居住地,「萬一她被抓的時候誤會是被我們通報,對她、對我們都不好。」媽媽們離開後不會主動聯繫,只是偶爾有失聯母子近況傳進她耳中時,她才發現:「啊,已經過7、8年了,這孩子還在台灣喔?」

偶爾有機會請人帶訊給移工媽媽,楊婕妤會鼓勵她們趕快帶孩子回國就學,畢竟拖得愈久,對孩子來說就是耽誤。只是她聽說,在印尼沒有學校的偏遠山區,爸媽們會自己教導孩子語言與信仰;一些在台灣深山工作的印尼爸媽,懷抱相同的觀念養育下一代,但孩子的學習發展會是如何?楊婕妤還是放不下心。

固然抱持支持移工家庭的立場,大象也認為移工孩子的教育是大問題。他看過山頭住家旁有台灣人與印尼人生下的孩子,由於未與父親驗DNA確認親子關係,目前仍是無國籍,11、12歲仍沒去上學(註:就算是無國籍子女,也有透過當地教育局專案申請就讀國小的解套方式。不過,此案父母並未積極處理孩子的就學問題)。

「能找方法給這些小孩上學會更好,不要長大了還没受教育,(跟父母)回國時已經錯過學習精華期了,」大象說。

加強查緝失聯移工,只是治標不治本

10多年來在山上成家生子,受訪的移工爸媽告訴我們,印尼與台灣,都是家鄉。(攝影/楊子磊)
10多年來在山上成家生子,受訪的移工爸媽告訴我們,印尼與台灣,都是家鄉。(攝影/楊子磊)

多年來無解的失聯移工議題,已如骨牌效應般影響到他們的下一代。雖然問題牽涉強化合法移工權益、改善勞動條件、聘僱模式等政策的細緻設計,最直接的「為何不加強查緝」輿論壓力,卻時常落到執法人員身上。

光靠嚴格執法,就能減少山上的失聯移工人數,進而防止失聯移工寶寶產生嗎?

移工之間,有各種依工作區域、國籍、同鄉會等類別劃分的LINE群組,群組裡大家的反應都比雇主更快,聽到哪裡有人被抓,或是騎著打檔車看到哪裡在臨檢,就在群組發訊息,提醒其他人立刻躲避。

有時查緝行動幾天前就傳出風聲,雇主就請工人待在家,一座山頭無數的工寮,電燈一關,完全無從找起。孩子從小跟著大人躲警察,能讓他們立刻噤聲的單字是"police"。

受訪的雇主、移工不諱言,山區缺工是事實,連一些家裡務農的警察也會請失聯移工。當地與執法人員有默契,只要移工安分工作,除非有人檢舉或發生刑案,否則很少主動逮人。他們說,把失聯移工抓光,菜園、果園誰顧?會造成多龐大的經濟損失?若沒找出勞動力問題的合理配套就鐵腕掃蕩,雇主肯定反彈。

執法端也很為難,移民署台中市專勤隊以書面回覆《報導者》提問指出,山區居民彼此互通有無,發現陌生人即會通風報信。早期曾碰過居民一發現查緝人員蹤影,轉頭就放沖天炮通知其他山頭的人,現在則改以通訊軟體示警。

山區的複雜地形,大幅提高查緝風險,專勤隊員在追捕過程中受傷的情況時有所聞。台中專勤隊也指出,查緝的現場也非都是在既定的山區道路進行,包括山區運輸蔬果簡陋生鏽的流籠、陡峭的山坡地、無道路的山林地、樹叢間的駁坎,還會遇見兇悍的看門犬,不論是對同仁或查緝對象都非常危險。

專勤隊表示,雖試著追出媒合失聯移工的非法仲介,但遭查獲的非法雇主大都不願交代移工來源,對話內容也多以個案為限,還需努力突破。

若值勤時發現帶著孩子的失聯移工,則是盡力協助返國。今年初,台中市專勤隊查獲在山上獨自帶著5歲女兒的越南籍移工,印尼籍生母行蹤不明,孩子是沒有出生證明的無國籍孩子。經安排父女進行DNA鑑定,多次向越南辦事處協調核發越南護照給移工的女兒,奔走數月終於讓父女返回越南。

移民署是否掌握失聯移工在山上成家、養育第二代的情況?又如何看待?

儘管我們試圖追問,但未獲正面回應。移民署國際及執法事務組長張文秀僅表示,移民署目前申請就業安定基金,在北中南設置編制有社工、保母的安置處所,收容失聯移工媽媽與其子女,中部處所目前收容人數為0。

至於是否統計查獲失聯移工當中的懷孕人數?張文秀給了否定答案,但他認為移工來台目的為賺錢,且失聯後無權益保障,懷孕者應屬少數。

近3年,移民署與相關單位平均每年查處2萬名失聯移工(註:此數字包含失聯移工主動到案,以及移民署的查處),張文秀強調,執行查緝勤務時,只認定非法與否,不會因地方、產業出現執法力度的差別。「(失聯移工子女權益)本質還是失聯的問題,問題是如何防止移工變成失聯,」他表示,會持續提供勞動部政策建議,結合前端源頭管理及後端查處措施,雙管齊下解決問題。

「這裡也是我們的家鄉」

考量孩子的未來,許多失聯移工爸媽已設下回國期限,帶孩子回去上學,回歸母國的生活。(攝影/楊子磊)
考量孩子的未來,許多失聯移工爸媽已設下回國期限,帶孩子回去上學,回歸母國的生活。(攝影/楊子磊)

事實上,我們在山上接觸的移工家庭,多數已擬定在孩子上幼兒園或小學前自首回鄉,讓孩子接受正規教育。

即將進入第二段化療療程的Mozha,已逐漸恢復肢體動作,從完全無力,現在可抓著奶瓶進食。MRI追蹤顯示手術順利,病情已獲控制,腦神經外科也認為她的手腳動力明顯進步。Hasan與Arie說,現在只盼孩子趕緊恢復健康,待所有療程結束,Mozha病況穩定,就要帶她回印尼,「想讓Mozha讀書了。」

黃金爸也說,等存夠了錢,就要帶黃金回去上學,希望女兒從軍,找個比自己穩定的工作,繼承他的未完心願。捨不得女兒的黃金媽,在旁邊聽了頻頻搖頭。

黃金的2歲生日,黃金爸在心裡許願,希望女兒當更好的人,比爸媽還要好。現在夫妻倆賺錢,就是要讓女兒接受好的教育,不再為了家庭經濟離鄉背井,不再跟爸媽一樣吃苦。

當年上山,Mozha與黃金的爸媽都沒想到來台十多年,會在這裡生根、為人父母。我們問,在山上生活這麼久,這裡對他們的意義是什麼?

「家鄉啊,跟印尼一樣。」他們給了相同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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