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傷心探視

文/周盈君 插圖/國泰

我將探視的時間提前半小時結束,迎面而來的寒風依舊厲索,早已習慣如此浸透骨髓,然而這樣的感傷又並非全來自風,被言語刺中的傷痕好比被俯衝迴旋的變化球痛擊,我來不及閃躲你的出招。

沿街人潮洶湧,我牽搡你的手越過馬路,對向的年輕人與我們錯肩,口罩上的雙眼燦亮如星,無憂得令人嚮往,然而我被你傷及的餘孽猶在。我們經過一座久未營業的百貨、三兩人排隊候等的公車站牌前,口罩下我的面容必然是鋼鐵,幸好有口罩遮掩。

我將你安然送上你父親的車後,轉身走到機車停處狂飆遠去,心裡只想去商場要杯卡布,濃厚的奶泡可以洗滌我的困鎖。在職場上因為木訥過頭又懶惰辯解,我對言語如斯憧憬,不願它淪為刀光劍影的打手,於是按耐,想學忍功,但今日還是對你噴發怨語,好比我說:「原本計畫欣賞書法展,你突然想去台中坐捷運,我非台中人,實說自己不清楚路線圖,你卻轟我:『妳什麼都不懂,妳不用心』。」我的言語化身為機關槍,可我自問能否不要,能否抑制脾氣?別像潑婦、別像隻暴怒的母象。

我記得早上接你時,你的鼻涕直流,但那只是輕微感冒,不礙於我們的見面。偌大卻無人的書店,我們慣常席地而坐,我要你自選書籍,你取了本繪本,它訴說世界各地的孩童如何上學。我們於是到了不丹,發現女孩得走三小時方可到校,突如其來的陣雨讓她枉費撐傘而鞋襪皆濕,無可奈何地還得小心水蛭的迎擊。肯亞孩子則得疑懼象群攻擊,烏克蘭的祖母送孫女到校,校方正處理身受砲擊的玻璃碎片。我們移動到寒冷冰封的地帶,看到搭雪地摩托車的祖孫,我們移動到日本,看電車上背包插有黃旗以便突發狀況隨時求助的孩童。

我猶記早上的美好,且原本我想帶你到社區的圖書館,結束後一同閒晃鑲有湖泊的公園。

但變調。當我們從支線回到市區,你要我出站買鐵路便當,而後在那十分鐘的間隙裡我倆迅速轉搭已訂好的南下自強號列車,抵達台中圓你的捷運夢。我勉為其難的答應,甚至原本想改為兩張坐票,那麼我們就能在列車上享受鐵路便當。可惜座位早被搶訂殆盡,那時我內心酸楚,好似讓你的期盼落空,那時我還有熱情,且不曾懷疑我對你的包容以及充分愛你的心。

直到你問我電車、捷運時刻與種種,我都繳交白卷,我確實知之為知之,不知則曰不知,況且大千世界遼闊如此,知識系統與瑣碎的常識縱橫交織,我能掌握的有多少?我無從承接你那句自視灑脫的責備—妳不用心,最終像在我的體內填塞炸彈,我瞬間四分五裂。

恐怕確實擊中我心,在人際上再度斫我。職場上我處於邊緣地帶,如今已然習慣。過往成為孤獨美食家,而一旦他人邀約我便如同久旱望雲霓,感覺聖恩降臨,餐桌上溫情互動,總帶給異鄉的我如一株養在土缽瓶中的曇花綻開,然而至今我已不再企求朋友邀約,甚至,已妥帖擺好獨自用餐而不感寂寞的姿勢,電鍋備妥,窩居靜食不遠。越活,越成為面壁洞窟的修行者,當然,難免受氣於某些人事,但只要想到那些人終有一天會離開我的生活,我於是看得輕微。

只是你,我怎可能如是想。你身上一半的精血來自我,我自無法與你斷絕關係,難道可以慍怒到某種級數,我便割肉、便剔骨來與你斷絕聯繫?那是神話,那樣的隱喻亦我無關,我喜歡你坐在我的腿上,我愛緊緊擁抱你,唯一這城市或未來,能夠讓我緊擁者,只有你。

我視你如此深意,但我在你心中的角色為何?回程的自強號上我滑動手機,你在一旁玩戲剛買的台鐵礦泉水,白、橘的瓶身上有三個深紅色的字,你問我寫的是什麼?我說普悠瑪,而後黯淡的神情上漲,淹沒我的臉容,我滑動手機,與你之間的距離稍微拉開,冷肅填補其中因著今日摩擦而生有的間隙,我成為靜謐的低頭族,悄無聲的腔室中有股熱流循環,最終上眼,後來,似乎是內裡的沙礫吐出,渾然包裹鍍成剔透淚珠,緩降,稍微好些,但非珍珠質地,我總將你先於我。

後來我在一杯熱卡布中得到救贖,店員和我的心情同等頻率,我並無怪責之意,當商場庭階的街頭藝人高歌流行經典,意欲掏出我的悲傷再度揉捏形塑,再次燒灼又迴旋於鑄陶之器械時,我順利躲開,走入賣場。店員的臉容因為週六人潮眾多成為疲憊的變奏曲,人潮腳步躁動、聲調高昂焦躁,整座賣場已然成為沸鼎,我等皆成生活之盤中飧,眾生剎那皆然,如此平等。

後來我為自己挑揀日式瓷器,想在卡布後安然進食,加熱冰箱的豆腐,順帶放上一片我最愛的莫札瑞拉起司,溫暖的焗烤感,油脂密密讓我感受食器與食物的愛護,我可以安然退到依賴器皿與食物付出的慷慨。

然而結帳時店員的語速我跟不上,她重複的聲量無法吻合我的聽力,她被週末的歡躁控制,於是結錯帳款,正巧我今日無法再吸附誰的犯錯,原諒誰的態度,於是語氣也轉趨嚴肅。也許真實的我並非脆弱,口袋總有一把刀劍,隨時出鞘。

只是我怎可能如此對你?一個月們見面四次,應當珍惜的光陰我們拿來變臉賭氣,但一大一小、中年與稚齡,我們如此不對等,父母總說你畢竟是孩子,我得擔待你的不懂事。於是你在今日補言因為沒有搭到台中捷運而感到不悅,證實與我疑慮的母子齟齬毫無相涉,但我的傷心仍舊未獲句點,憂傷不知何時可已。

後來我吃下溫煮的晚餐後,覺得電鍋待我特好,我望向新碗缽,土釉色澤,其上佈滿波卡圓點,碗中圖樣則有斜線密密縫。我吃下溫熱的豆腐起司,美味勝過外食,我愛好清淡,泯除複雜,我頭腦簡單、廚藝的放牛班,人際互動尚清淡,油漬浮面、重鹽及糖分超標我皆無法吞嚥,請你不要複雜對我,甚且曾經對我說:「如果妳不聽我的,我們就不要見面」這樣的話。

但我已屆誰也不願依賴的年紀,所以鮮少對他人訴苦,況且比起更多的苦難,我的會不會只是毛細孔大小,何況所有的悲傷都有解法。

我於是決心明天獨遊書法展,那些你不愛的,我也不勉強,就讓看似凌亂實則有序的草書自在地轉骨我,就讓白底黑字成為我明日的救世主,在懂與不懂之間我全然聾啞裝傻,我把一切心思的跌宕都交給自自然然。

而後決心從高鐵車站步行到另一座台鐵的車站,城市的身體中兩處站點,越走盡天涯海角,越將煩惱掏除,順道連身分也虛曠起來,附加我身上的——身為你的母親的角色,在那走動之中毅然拋除,獨自成為山澗空谷中的辛夷花,花開花落,就讓我暫且花開花落,如此花開花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