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吉.梅.潤.醒.紅

文/湯長華 插圖/國泰

老爸還在的時候,外婆只要炒蝦醬空心菜,聽說他就會離家出走。

弟弟大概是遺傳了老爸,倒不討厭蝦醬,可是電鍋裡的飯菜只要跟一丁點鹹魚一起蒸過,他就翻桌不吃。

這是外婆寵出來的,從此以後換吃蒸鱈魚,那種一夾就碎,白雪雪一大塊邊邊的鰭充滿膠質的鱈;當然是弟弟吃肉,我愛吃鰭。

現在的每週六,我們都會回家吃晚飯。一次媽媽大概是異想天開,或者可能剩了一小塊鹹魚,順手搗碎加進豬肉餡裡包了豬肉雲吞。

弟弟吃到一口,幾乎火山爆發。畢竟他現在已經是大人了,雖然對於媽媽的明知故犯十分介意,但也只是說:「妳雲吞裡放鹹魚喔?哎唷幹嘛雲吞裡放鹹魚啦?」衝進廁所漱口。

當下馬上把雲吞從桌上撤下。

 

我完全不介意接收並獨自享受那些怪奇口味的雲吞。

鹹魚嘛,餐桌上經常出現的角色,又不是什麼稀罕的東西,搞得時而出現時而神隱。有時回家只見碟子裡剩一小截光溜溜的魚脊椎骨,真的就是那麼一小塊,外婆一連幾天中午在家,配著白飯,像凌遲一樣把牠消滅,我並不特別鍾情鹹魚,單吃只覺得鹹,又有一股濃重的氣味,一種聞了就想開除濕機的味道。

後來住到三藩市,來自廣州的遠房表姐就租在唐人街,鹹魚蒸肉餅是她閉著眼都能做的家常菜。與同學「夜蒲」後,大吃深宵裡還賣著粥粉麵飯的港式餐廳,漸漸愛上以前家裡不算經常出現的鹹魚雞粒炒飯。從此這個吃太多嫌膩,久沒吃又思念的怪東西,便在心裡扎了根。

 

工作室冰箱裡有條「梅香鹹魚」,千萬別問我什麼時候買的,帶回來太捨不得吃,現在也不敢吃了,打開冰箱拿來瞄一眼緬懷舊日時光用的,也許哪年打掃斷捨離把牠清掉。

說實在,在香港流浮山買下這條鹹魚的當口,對於如何挑選一隻好的鹹魚,完全沒有任何研究,只記得媽媽說:「一定要買梅香。」我見紙牌子上手寫梅香,便抽下一條付帳。

逢年過節家裡總會收到幾條挪威鹹魚,真空處理乾淨不沾手,取出放烤箱就很好吃,蛋白質足夠,Omega 3也很多,這種鹹魚弟弟聞到不會離家出走,卻依舊碰也不碰。

吃了那麼多年,一日不曉得哪裡開竅,才突然體會到這種沒「發酵」過的口感應該就是類似商家說的「實肉鹹魚」,捕到魚即刻劏好洗淨鹽醃,口味不過鹹。(實:結實)

媽媽說的「梅香」則是殺好的魚在通風乾爽處曬兩天,蛋白質產生變化(變什麼化,我斷定就是台語的漚au去了),才把魚埋到鹽裡醃上好幾天。料理的時候下薑絲料酒蒸過,氣味攻鼻口感綿密,魚肉同樣一夾就碎,多數用作提味,隱身菜餚裡聞得到卻吃不著。

愛此味的人久沒吃周身難過,不愛者如我弟,此生與鹹魚有不共戴天之仇。

我自然是不懂得怎麼做梅香,反正概念差不多是這樣。

 

今日蒸了一塊油浸馬鮫,我的房子好臭。

臭到肚子打鼓。

聽起來真是匪夷所思,不過千真萬確。

 

以為自己認得許多魚,粉色的鮭魚、吳郭魚、虱目魚、土魠魚、吻仔魚、鰻魚、鱔魚、鯽仔、秋刀魚,那個長鬍子很好認的catfish,這樣說來,還認得土虱;進到菜市場才發現根本「魚盲」,什麼都不敢買。

這罐油浸馬鮫是在泰國做的,還好英譯寫著Mackerel,懂得這個字是鯖魚。在澳門小雜貨店逛到時,店裡的嬸嬸說自己也習慣吃同個牌子。鹹魚檔越來越少,年輕一代嫌累不肯接手,一些師傅去了漁獲較大量且便宜的泰國孟加拉教那邊的人做鹹魚,再進口回港澳。

她又說,以前她還有賣「密肚」,是水上人家製作鹹魚的厲害手藝,可惜隨著飲食選擇的多樣化,越來越少人吃醃製品,如今產量大減,買少見少。

所謂密肚即是抓到魚免開肚,用個鉤子把從腮伸進魚肚內把內臟仔細勾乾淨才醃,風味不流失。進口的鹹魚畢竟運輸時間較長,做密肚不太保險。

語畢,我認得她眼神裡,有種愛吃鬼的落寞感。

油浸馬鮫帶回來後,那種捨不得吃的要不得心態,害我又供了好久,早就過期。好在疫情總算有點平復,眼看明年也許可以出去買東西了,便開封取了一塊,心想如果壞了就丟掉。

因為怕腥,切了大半塊老薑絲,淋了一點紹酒,水滾入鍋蒸。

特地去自助餐買一碗白飯。

起鍋後戳下綠豆般大小的臭鹹魚,肉質軟綿幾乎夾不起。

拌進白飯勇敢嘗試,嘴裡湧出古怪的鹹香與回憶。我滿意地咀嚼,發出嗯嗯嗯嗯的讚嘆,看著碟子裡還剩一大塊,有點不知該怎麼辦。

吃完跟朋友訊息,告訴他我晚上總算開了那罐過期的「梅香」鹹魚。

朋友問:「用梅子醃嗎?」

原來真會有這種誤解?

從小跟外公外婆講廣東話,即便已有深刻體會,仍有許多用法是等到很大,交了香港朋友,看了港劇,讀了「廣東字」的報章,才理解廣東人熱愛「好意頭」到一種近乎「迷信」的極致。

比如「霉」香鹹魚看起來很倒霉,要寫「梅香」。

「空屋」不講「空屋」,太「凶」,必須講「吉屋」。

「肝」腸太乾,得叫「潤」腸才會好吃。

「瑞」獅聽起來像睡獅,沒威風,要講醒獅。

豬「舌」跟蝕本的「蝕」同音,不吉利,要說豬「脷」。

豬「血」腥風血雨的,要講豬「紅」。

「絲」瓜諧音「輸」,得叫「勝」瓜。

我們不講一把「傘」,呸呸呸,沒人喜歡「散」。

從小只會講「一把遮」,曾在心裡質疑,為什麼每個人說的都跟我不一樣?等曉得怎麼寫的時候,覺得有意思極了。

還有許許多多我不懂的,趣味可以花一輩子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