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她者之迷/謎 ── 讀王婷詩集《甜祕密》

文/楊小濱 圖/王婷

去年年底,詩人畫家王婷在台灣師大藝術學院德群畫廊的畢業個展就是以「閨密」為主題,透過拉岡的精神分析學說來表達及闡述作為她者的閨密如何成為主體性不可分割的要素(這也是她碩士論文的題旨)。這次,「閨密」再度成為王婷這本詩集的主導動機——閨密的「倩影」不時出現在各篇詩作中,成為貫穿了整部詩集的關鍵詞。當然,詩歌寫作絕不是概念的演繹,因此,即使「閨密」一詞並未出現在除了書名和標題之外的詩歌文本(詩行)裡,我們仍然不難察覺到王婷對於生活中無處不在的各色「閨密」的敏銳捕捉——無論是精神性的,還是現實性的。

用王婷自己在詩中的文字來說:「孤獨會削減春天的美∕而春天需要∕我與非我」(〈閨密〉)——即使是從美學的意義上,孤立的自我也會減弱美感——自我只有在與非我的連結中,才能回應春天對美的呼喚。我以為,這裡的「非我」,閨密便佔據了主要的部分。雖然是「非我」,但閨密要是「我們」的一部分,要么是親切的「你」——始終佔據著君臨主體的關鍵位置:「即使沒有回頭∕我知道你一直都在」(〈閨密三〉)、「我們互相照耀」(〈閨密四〉)、「海洋與貓都是你∕你是我的恆星」(〈貓說閨密十二〉)……一再體現出這個「她者」不可或缺的決斷性存在——無論是在現實還是修辭的意義上。

在與她者共存的情景裡,王婷所感受到的與當代詩中的經典畫面(或者也可以說是過於寓言化的畫面)可相對照,或可看出一種衝突性的互文關聯。「浮雲有時很近有時很遠」(〈閨密十四〉)就改寫了顧城「你看我時很遠,你看雲時很近」(〈遠和近〉)的武斷名言。在這樣的表達中,「浮雲」甚至意指了紛擾的世事或富貴,而這恰恰是她者的純粹特質所拒斥的。這也是為什麼詩人要上窮碧落下黃泉地尋找那一雙理想的眼睛:「我將自己倒掛∕行走,倒立∕從逆光中尋找一雙眼睛」(〈三月的眼睛〉)。從某種意義上說,追尋她者的過程也是追尋自我的過程,主體往往是破碎的,亟需規整的,因此「我整理著散落各處的靈魂」(〈虛線〉)也必然是一種對她者所要求的主體秩序的努力,哪怕很可能是徒勞的努力。

不過,她者未必是一種實體的存在。對王婷而言,尋找她者的過程也是從虛無中創造出她者的過程:「想你∕用貓的眼睛∕虛構情節∕一些迷惑,一些魅力」(〈矜持〉)——在這個意義上,「虛構」便代表了創造她者的藝術行動,其實質在於對「迷惑」或「魅力」的建構。如果說君臨式的她者具有審視的功能,那麼王婷追索的她者褪去了符號性的外殼:「想你∕不需要名字」(〈矜持〉)——也就是不需要標籤化的、符號化的統攝。

王婷心目中的她者執行了多元化的功能,或者說那種所謂的魅力就在於異質的生活形態:「每次都有不同的意見和看法∕而我喜歡傾聽∕最怕只有一種聲音」(〈貓說閨密十二〉)——她者不再是終極真理的象徵,反而是眾聲喧嘩的源泉。從另一個方向來看,她者也就不提供清晰絕對的話語,她甚至暗藏玄機,捉摸不定,而這不正是「迷惑」或「魅力」的所在嗎?因此,「祕密」也成為王婷閨密美學的關鍵詞:「我們把祕密塞在彼此口袋」(〈閨密十四〉)或「你是老實樹∕每一片葉子都藏著我的祕密」(〈閨密十六〉)都體現出主體與她者互為神秘對象的關係。

對王婷而言,這種她者的神秘未必是桃花源式的幻境,也很可能體現出某種深淵的特質:「這暗黑的力量一直是一個謎」(〈閨密〉)是她從第一首詩開始就敏銳捕捉到的——無論如何,謎本身便是難以捉摸的、無法符號化的真實世界。甚至在追尋出口的路途中,神秘成為無窮盡的系列——「隧道的盡頭是另一個隧道」(〈你的藍色〉)——但也常常會有驚喜的結局:「時常在迷失過後∕在細節裡找到彼此」(〈閨密十四〉)。這種「寶物」(agalma)般的神秘存在成為主體欲望的對象,哪怕王婷也清醒地感受到:「友情是帖良藥也是毒藥」(〈閨密四〉)——偶爾,歡樂內部的神秘也會是冷峻的靈魂:「每次出現都是一次嘉年華∕但是笑容卻冷得像青銅」(〈女神〉)。在這種種矛盾、錯位的她者關係中,王婷探測出詩意的深度張力。

作為藝術家,王婷自然不會忘記,詩也是可以傳遞視覺藝術的美學效應的。她詩中時常出現的畫面體現出她者之境的多采和多元:「墨色∕焦、濃、重、淡、清」(〈閨密五〉)以水墨的濃烈與淡泊鋪展出情感的光譜;「變幻時美麗,彎曲,扭動∕層層疊疊帶著巴洛克式風格」(〈閨密十九〉)描繪出德勒茲式的異質褶皺;「從剝離的牆面上構出一幅畫∕蝸牛,漩渦,迷霧」(〈凹陷〉)具有梵谷晚期風格的某種暈眩感。而當「世界成了掏空的畫」(〈你的藍色〉),虛無的詩意更迫近了具有佛理的覺悟——色與空的辯證。

作為一種女性寫作,王婷的詩並不被婉約溫柔的美學所框限,反而常常流露出灑脫甚至狂野的風格。比如「星期天被風撕成碎片」(〈都會女子〉)、「日子是一匹柵欄內的馬」(〈日常之外〉)、「有時張狂蹬著波浪」(〈入境〉)這類畫面無法用「美」(beautiful)的概念來描述,而更接近於「震撼」(sublime),顯示出直面險境的勇氣。也有時,我們可以體會到某種灑脫的女俠氣質:「忘了用笑完成世界」(〈閨密十七〉)流露出難得的達觀——甚至連歡樂都是可以不必拘泥的,只要能夠獲得「完成」或「完滿」。這當然不外乎是楊牧式的,「朝向一首詩的完成」,表明了王婷依舊相信語言,因為語言世界承載了她者型式(秩序)的基本樣態。那麼,「水鳥駝著我們的語言飛翔」(〈拐一道月光〉)——幾乎可以讀作王婷的詩意烏托邦——這像是一幅藝術畫卷,展示出夢幻般的自由場景——而在這裡自由恰恰是語言——「我們的語言」——她者與主體的共同組建所賦予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