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感物興懷:松尾芭蕉俳句中的移情範疇

虞美人花幻
虞美人花幻

文/洪郁芬 圖/楊佳蓉

「移情」在德文中是「einfühlung」,其通常有兩種含義:第一種是指當人觀察外界事物時,把原來沒有生命的東西(客體)錯看成有生命的東西,並錯覺以為客體也是有思想、情感、意志等生命特質,同時,這種錯覺也會影響到人自身,產生共鳴,如「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第二種是指當人觀察外界事物時,能夠帶著自身的主觀感覺、思想、情感、意志去感受對方,主動將自身的生命特質移入對方,使對方也染上主觀色彩,人與對象之間也產生共鳴。如「天若有情天亦老,月如無恨月常圓」。這種心理現象實際上是主客體之間相互作用、交叉感染的一種情況。

在日本文學史上,松尾芭蕉(1644-1694)是一位傑出的俳句(當時為「發句」)大師。他出生在一個普通的農民家庭,十三歲時父親辭世後,便在藤堂新七郎家中奉職。當時的繼承人藤堂良忠(1642-1666)較他年長兩歲,俳號為蟬吟,與芭蕉一同吟詠俳諧,感情宛如親兄弟。不幸的是,良忠以二十四歲的年紀離開這個世界,無法繼承家業。良忠辭世後,芭蕉便離開藤堂家,獨自一人到江戶發展。三十歲時,芭蕉已經是江戶俳壇備受矚目的著名俳人了。他的俳句風格歷經四個階段的轉變:從當時的俳壇重鎮貞門派轉換到談林派,又經過參與《虛栗》俳諧選集時期的漢詩文風格的嘗試之後,最後終於奠定他獨創的「蕉風」。

芭蕉的「蕉風」俳句,以其深邃的意境和精煉的語言著稱。其中一些作品可稱為是「移情」的最佳範疇。芭蕉的俳句風格在他四十一歲步入「荒川風雨紀行」(野ざらし紀行)之後,便逐步發展成綜合「無我」、「描寫對象的本質」、「寂寥感」、「輕盈感」等「蕉風」風格。在這幾個雜揉的風格要素當中,「描寫對象的本質」可說是「蕉風」中最能表現「感情移入」的美學內涵了。下面從芭蕉四十一歲之後所創作的俳句當中,選取幾首翻譯並加以剖悉解說,以供華語圈的俳句創作者作為參考。首先,一同來欣賞芭蕉的這首「秋風」俳句﹕

原文﹕義朝の心に似たり秋の風 (芭蕉作)
華俳:像是義朝的心
秋風 (洪郁芬譯)

旅途中,芭蕉仰望著陪伴著他的秋月,走到了常磐之地。常磐之地是源義朝(1123-1160)的愛妾,常磐御前(1138-1180)居住的鄉里。此刻沁涼的秋風撲面,芭蕉感覺到這秋風恰似源義朝的心,並與這顆心發生共鳴。想起源義朝在保元之亂後悲慘的遭遇,為了保護後白河天皇(1127-1192)與父親對立,經歷了弒父和犧牲親生弟弟的慘痛經驗之後,與昔日同夥平清盛(1118-1181)反目成仇,以致長子和二子被殺。他抓住最後一絲希望,逃到過往的隨從長田忠致(1190-)的鄉里處,竟然被長田背叛刺死。義朝的心,顯然的不是充滿平安與喜樂的境地,而是一顆「秋風」的心。那麼「秋風」的心又是怎樣的呢?此刻與源義朝的心產生共鳴的芭蕉,又是怎樣的心境?是「侘寂」嗎?還是所羅門王所云﹕「虛空的虛空、虛空的虛空,凡事都是虛空?」而這一切,便有待讀者「感情移入」之後,細細體會。
像這樣,芭蕉不直接指示讀者如何讀俳句(如談林派俳句),僅藉由描寫對象的本質,留下空間給讀者「感情移入」之後體會。讀者在芭蕉這首「紫花地丁」的俳句中也能有「神與物遊」的經歷﹕

原文﹕山路来て何やらゆかしすみわ草(芭蕉作)
華俳:沿著山路來忽然渴慕
紫花地丁(洪郁芬譯)

「ゆかし」原本的意思是「感興趣並想要靠近」。後來衍伸為「想了解」、「想看」、「想聽見」、「被吸引」、「欽佩」、「懷舊」等意思。當芭蕉沿著春天的山路走時,忽然發現了一朵紫花地丁,被它深深吸引。於是他渴望靠近它,更多的認識它。他在的俏麗的身影中看到了一種特質,而那正是他目前渴慕的。這紫花地丁有甚麼特質讓芭蕉渴慕?有人說,紫花地丁像一位恬靜的女子,既優雅又賢淑。或許,芭蕉將他心目中理想的女子形象投射在這朵山路旁的紫花地丁。除此之外,走在山路的過程,應該不是輕鬆愉快,可隨意暢遊的。江戶時代時,大多數的山林仍屬蠻荒地帶,倘若登山者對山況不熟悉,很有可能誤入歧途,一不小心跌倒,或是遭遇猛獸襲擊。若沒有備妥茶水和乾糧,也可能忍受著飢腸轆轆,想要趕快抵達一個可歇息的地方。更何況,那是芭蕉第一次造訪的山林就在這樣的山路途中,芭蕉遇見了一朵紫花地丁,於是他停了下來,渴慕與它共處。

你我的想像,或許跟芭蕉當時吟詠這首俳句時不完全一樣,甚至有可能誤讀了當時的情境。然而,當我們各自帶著自己的經驗將感情投入在芭蕉的俳句中,腦海中的畫面不論真實與否,都能讓我們感受到在山路上看到紫花地丁的悸動。有趣的是,這首俳句曾經被當時幕府的歌學所學者北村湖春(北村季吟之子)批評,稱之為「無歌學學識之作」(因為依據萬葉集以來的慣例,紫花地丁總是和原野或庭院一同被歌詠)。

當我們的五官與四周的環境接觸,對五顏六色的景觀,或多或少都會有所感覺。雖然莊子提倡「心齋」,追求內在心靈或精神的清淨沖虛,但是能達到神佛境界般「無動於衷」的聖人畢竟是少數。因此,如同費肖爾.羅伯特(Robert Visher, 1847-1933)所云:「人類一切的認識活動,或為感覺或為情感,都會涉及外射作用。」而當人類從觀察對象的外在形式和輪廓深入到內部進行摹仿,便是進入比感覺更深一層的「想像的領域」。想像到至深之處,就如同各種媒介的藝術家在創作的過程中「感物興懷」,將生命外射在審美對象中。我們再來欣賞一首芭蕉對小花「妙對神通」的俳句:

原文﹕よく見わば薺花咲く垣根かな(芭蕉作)
華俳﹕凝神細看
薺菜花開在籬垣旁
(洪郁芬譯)

薺菜是相當不起眼的,在世界各地都可見的路邊草。它春天時開著白色的小花,細長的花柄隨風搖動,彷彿有一股清香從那四片花瓣飄散開來。薺菜花又稱為清明草,其藥性涼血止血,清熱利濕,亦可做為家常菜。總的來說,薺菜花是一種不凝神細看,便不會特別注意的植物。開在籬牆邊的薺菜花,看起來也不像田裡搖曳的白色花海。然而,就在家門外的籬牆邊,它的花雖然微小,卻努力地綻放著。雖然芭蕉不被幕府的歌學學者接受,但是當時跟隨他的弟子有去來、其角、乙州等十人。他離開江戶俳壇,在鄉野獨自探索發句的藝術性。一顆恬靜的心,此刻正與這株薺菜情感共鳴。或許這當中也透露著一絲喜悅,對於自己一個人發現這株薺菜花的美。似乎在此刻,一個在生活周邊尋見美感的生命也隨著小白花綻放了。當敏銳的觸角與尋常的生活產生共鳴,美好的詩歌就誕生在每個視線折射的籬垣轉角處。
(2023.4.4嘉義麝燈小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