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焰火方酣

竄紅
竄紅

文/夏予涔 圖/張秀燕

果實是足以甦醒我神經的銳利。

晨光下,街市五光十色,簍筐明裡暗裡,果實的形貌千嬌百媚,妙不可喻。熱氣蒸蘊地表熟爛,汁水入喉,多巴胺噴湧,身心鬆弛起來。

所有的果子我最鍾情紅。

紅,美在哪,美在活生生的血肉感;剖開西瓜的紅,鬆到清晰可見的冰晶紋理,融下的黑色汗滴。蕃茄內裡則是紅得血肉模糊,猶如神經血管分布,像是心臟仍在跳動。火龍果名符其實,有著焰火燃燒的外型,肉身殘有劈啪爆點。紅石榴甚是絕妙,紅包裹著紅色彈藥。

西瓜看似一艘勇武大船,執長刀劈為一座座小山,大口咬下,頃刻坍塌,一地血淚。我極為嗜血,不顧它的委屈,嗯好甜,甜得像劃過銀鐵琴。剝開憤怒的火龍果,那種濕淋汁液染滿手指砧板。番茄委實可愛,我將之切半,掏出心肺嚥下,我的酸楚也沒了。

進場採買果子我一律先立於攤旁櫃前,如賞析藝術品般駐足半晌。燈光下的果子,鮮豔釉亮,好像還在呼吸。

居於豐美島嶼著實不可能心酸酸,台灣果子世界有名,導致長到這歲數,醫生交代要「減糖」,還以為是禁喝含糖飲料,不吃甜點或咖啡不加糖,沒想到元凶居然是果子。我綿羊般乖順點頭稱好,步出診所便立志要「禁果」。路過不買甜點飲料確實容易,但經過果攤就知主婦艱難。那些透紅的果物催魂也似向妳招手。好閃亮,好便宜,銅板價,還插上瓦楞紙歪扭寫著「不甜砍頭」。哎,老闆我不要你的頭,我要吃果果。這樣的誘惑怎能抵擋?

「今天就吃這麼一小碟了。」挑了小盤,卻無意識地貪婪疊高,醫生的話早就炊煙般飄出了腦袋。果腹後,腦內就後悔出汁。這算是自暴自棄,還是享樂主義?

人心是很難抑制的,因為需索無度,因為近日壓力大而吃,因為這是「健康食品」啊。之於這種對健康的冠冕堂皇狡猾態度,像女孩的購物癖,說只有一副身體穿不了太多,再買要斷手的,但立下誓言後,眼球還是拚命逛,手指狂下單。

但面對這熊熊如烈焰般的美味,怎不教我心口蕩漾?

可能是我太癡,那激情的紅,熱情濕潤地召喚我。特別是在熾烈的夏日,微汗的季節,埋首於一桌的甜果,經過口腔翻雲覆雨後,什麼都給疏通了。管他,我要好好愛自己比較好(但這是自愛還是自慰的表現呢?),我憎自己的劣根性。

只是,恣意妄為偷嘗禁果的下場就是,長為一顆腴胖的果子了。

然,克制之於生活,究竟是不是一種殘酷?

猶記南宋詩人蔣捷的詞〈一剪梅‧舟過吳江〉,寫出他舟行旅程,急切歸家。尾句不由慨歎:「流光容易把人拋,紅了櫻桃,綠了芭蕉。」詮釋了時光難駐,轉眼又春去夏至;人生易老,相見時唯恐青春不再。是啊,既然是流光易逝,季節嬗遞,我怎能辜負所剩無幾的歲月,不流連於紅紅綠綠的果實?

體重血糖擱一邊,偶爾歡快吃食吧!

我切開粗硬果皮,酣湎於焰紅的甜,享受那映照在腮頰的妖冶火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