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 蕭蕭.文化隨筆 陽光只一抹卻驅遠了陰霾無數

文/蕭蕭 圖/陳之麟

冠頂啼金
冠頂啼金

抒情有勁,韌性長存,傳統詩歌長流裡,抒情一直是詩的本色。

一般而言,詩就是以精煉的語言,響應自然而產生的節奏,用以抒發內心所思所感,顯現「美的覺醒」的藝術。

孔子在《論語》〈為政篇〉說:「《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大約就指出詩的最高標向——人內心深處的「思」。「思」的涵義不拘限在思想的純理性思維,而是涵括了所有「心之所之」的活動,舉凡思理、意志、感覺、情緒的波動,愛憎的回應,美醜的抉擇,都在其中,「心之所之」的第二個「之」字當動詞使用,胡適之的「之」,是「自少『之』多,自微至著」的「之」,是《詩經》:「百爾所思,不如我所『之』」(《鄘風.載馳》)那個有所行動的「之」,心之所往,人的心靈所有的知覺活動、下意識行為,都在詩的觀察、感應、回饋裡。

其後,晉朝陸機的〈文賦〉:提出兩句話「詩,緣情而綺靡;賦,體物而瀏亮」,原是為了釐清「詩」與「賦」的分野:詩因為要抒發情意的悠長,所以特別要求文詞隨著情意而綺麗、細緻、委婉、綿密,賦必須詠嘆事物,所以必須近距離仔細觀察「物」,期能達成清朗、爽利、明亮。「詩緣情」的說法,因為陸機這兩句話逐漸獨立於「詩言志」之外,走成了寬廣大道。

劉勰以「情者文之經」(《文心雕龍.情采》)一槌定音,白居易發展出以情為根的生態系統,詩有了自己的根、自己的苗、自己的花、自己的果實:「詩者,根情,苗言,華聲,實義。」簡明的言詞,清澈的繫連。清朝袁枚更直接,詩生於情,「不可解之情」才會有「不可朽之詩」(「且夫詩者,由情生者也,有必不可解之情,而後有必不可朽之詩。」——《小倉山房文集.答蕺園論詩書》)。那麼肯定而有決斷力的話語,情所不可解的地方,竟然是必不可朽的詩降生的溫床。

因此,回想起唐朝,正經八百的韓愈,談到有風有雅有頌的《詩經》也用了「奇葩異卉」的「葩」來形容詩的華麗,《易》奇而法,《詩》正而葩(〈進學解〉),韓愈就是這麼說詩的,正而葩。

台灣新詩一百年了,從追風(謝春木、謝南光,1902-1969)的日文新詩〈詩的模仿〉四題:〈讚美蕃王〉、〈煤炭頌〉、〈戀愛將茁壯〉、〈花開之前〉(發表在1924年4月《台灣》第5年第1號)作為起跑點,前二首是歌詠之作,一則稱美蕃王,一則頌讚煤炭;後二首,談戀愛、說花開,顯然抒情為其主旋律,愛與美為其嚮往的理想境界。如果以這四首詩當作臺灣新詩的初始面貌,這一百年來雖然一開始有語言的障礙與跨越,西方文學新潮的沖激與震撼,其後迷漫戒嚴時期的晦澀煙霧,後現代主義的跳脫聲浪,但其中仍維繫著一股抒情的美聲,浪漫的情愫,隱約在最庶民化的基調裡。這一韌性長存的抒情底蘊,或許可以遠紹五四新月派,近承藍星、葡萄園、秋水諸詩社,繼續唱向未來的藍天綠地……

其中,隱定這種抒情風格,一路行來吟遊如一的,是八十歲時出版《十八.八十》(普音文化,2020)的綠蒂(王吉隆,1942-),我曾為這本《十八.八十》詩集,析分「十」、「八」二字,作為立論「抒情」的根基:「有愛、有著永遠不能抵達彼岸的想望,這顆翱翔的心,是『十』字橫一為東西、豎丨為南北,中間交集的那一點。從這一點、這顆翱翔的心、這顆永遠嚮往彼岸的心,綠蒂走出他縱橫的人生,八面玲瓏的通衢大道。欣賞著自己綠蔭的新詩果那麼豐茂,蒂結的浪漫根那麼紮實。∕『八』字則是背離、分馳的徵象,八十年的路有愛也有哀傷,有榮耀也有挫敗,走出相對比、相錯接,相對而更豐富的旅程。」

四年後的十二月,行健如昔的綠蒂,筆健亦如昔,抒情有勁的韌性亦如昔,他推出嶄新的作品集《隱匿的黃昏》。其中〈千山獨行〉一詩,或可見證他「抒情有勁的韌性亦如昔」的行事風格、行文特質。

〈千山獨行〉的標題,是以「千山」之繁複、起伏,襯托「獨行」之孤特,「沒有名師∕毋須高徒∕書寫以自己的文字美學」「沒有敵人∕毋須朋友∕助人可以怡然自得」,沒有上下的傳承,也沒有左右的繫連、恩仇的激盪,浪漫主義者毫無來由的自信,橫空出世,唯我獨尊的氣勢,似乎可以比擬一百年前追風所讚美的蕃王,八十年前紀弦的〈狼之獨步〉:「我乃曠野裡獨來獨往的一匹狼。∕不是先知,沒有半個字的嘆息。」不同的是,紀弦以狼為喻,綠蒂親自現身。不同的是,紀弦「恆以數聲悽厲已極之長嗥∕搖撼彼空無一物之天地」,綠蒂則以一輩子的文學書寫為念,且具有相當得意的自傲與自信,我以「自己的文字美學」書寫,我「書寫」而形成自己的文字美學。不同的是,紀弦「使天地戰慄如同發了瘧疾;∕並颳起涼風颯颯的,颯颯颯颯的」而「過癮」,綠蒂卻行有餘力還能「助人」而怡然自得。

〈千山獨行〉前兩段寫靜態的空間對比下,上下左右的孤獨。其後第三段則寫動態的時間之來與去,忽忽老與少,而以「不識」「不知」去展現那種無視、蔑視(彷彿紀弦詩中的「彼空無一物之天地」)所撐起的尊嚴:「不識馳馬迎風的少年英姿∕也不知老之將至的暮晚」。

接下來的兩段,先回看自己「佇立時∕肅穆聳立如參天古木」,再看啟程時的遠方、後方,「起程時∕無視遠方的蒼茫無際∕無視身後的蕭寒易水」,這種「無視」未嘗不是心中的「無懼」,當然也反映了現實的感傷場景,那場景是「陰霾無數.陽光卻只有一抹∕一隻五色鳥飛去.整個春天就遠離」,「就是星光滿天∕也未有一顆屬於你的召喚」,陰霾無數,春天遠離,見不到唯一歸屬的星光!

這場景是感傷的,但以自己的文字美學書寫的詩人,憑著自己八十歲逆風迎霜的歷練,確信浪漫主義者的感傷不過是過眼的雲煙,「隨風泊雲∕千山的陰晴均無顏色∕純淨得猶如初心」。一切的一切,回歸純淨,回歸到初心,千山而無色。

這一脈相承而互有起伏的抒情長流,綠蒂靜靜睨著。所有的一切,永遠都是剛結的蒂,剛成就的果。

天地間,永遠都是:陽光只一抹,卻可以驅遠陰霾無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