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褪青衣 兩點之間

文/蕭宇翔 圖/吳祚昌

日境想像
日境想像

V長年做劇場,曾在松園別館共事,這次約在時光二手書店,兩人已數月沒見,見面如兩團疑雲相值,片刻聚合,相互浸染。她一眼看出我的蒼白,我的緊張。

絕不是那種在激流中求勇退的懦夫,隨波逐流雖然看似淡慢,其實很激進。彼此的心事各自照應,她和我默默已是,風雨中行腳的酒肉僧,我們談藝術,更常的時候談窮,及與窮相近相親的眾人情,眾事故。

我們一路這樣活過來,吃虧時有,喊冤時有,不知幸福為何物,但求活得乾脆,或許就是一種盲目,上下求索,碧落黃泉,浮渡橫濱,攀指直木,看似是上善若水,其實任性得不得了,鐵板釘釘。

她自有她的煩憂,雖悉數同我說,我不能解。我也有我的煩憂,一字沒有吐露。

木心在紐約,辭去了洗刷碗盤的工作,想要專致創作。興已起,意未定,出門找陳丹青。登門抵府,開門,倒水,坐。陳丹青只見木心鬱鬱不語像個窩在袍子裡的阿拉伯人,便緩聲說:我有張新唱盤,布拉姆斯,解一解?木心剎時眉鎖,頭從衣巾裡冒出來:心亂如麻,聽什麼音樂?

或許木心的意已解,但心不能斷。可以解,但不能斷,心意於是困澀。免為其難,借用Brodsky:

less than music, more than noise──詩出Almost an Elegy,細思其情,尚且稱心。

說是Elegy,可見其實,Brodsky已有明斷。挽歌畢竟是死,是不可挽的消逝,一條斷絕了所有if,再也沒有if的判斷式。然而心卻不解。

如果說Brodsky是有意表哀傷,那麼,我大概是在無意間表慌張。哀傷是明確的,慌張不是。幸好,哀傷是無盡的,但慌張有時而盡。

一時間,散文寫得不好,小說遲滯,詩也──縱然如此。我已許久沒有感到這麼慌張了。

小有所成者,喜愛趁勝追擊。發言、上報、得獎,見獵心喜。若沒有回報,則寧願撒手不幹。慌張?那是無暇的,那多喪志。然而現在看來這已是幼稚,是文學活動家,是口腔期的不滿足,愛嚷嚷,不是藝術。

我已許久沒有感到這麼慌張了。彷彿回到一八年,那年,我習詩四載,一無所成。慌張,但志得意滿。慌張,然而狀態極佳。我是一個創作者,不是作家。我是蕭宇翔。

至於聲名讚賞之類的,去他的,我時常對著一己內心的洗碗槽大喊,不如我們從頭開始。

末了,V到百貨買了一本我的詩集,因為一路談話不歇,只有潦草簽過,她收入背包,一眼沒看。告別甚至沒有招呼。

一朵雲,這樣飄入水窪微縮的羅馬劇場,另一朵則翻過十扇窗。

 

(本專欄作家為北藝大文跨所碩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