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谷崎潤一郎的「 餘韻」

幽靜
幽靜

文/吳守鋼 圖/王佳彬

(1)

老話說: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據說,寫了無數傑作的作家水上勉(1919-2004)成名之前,在三十六個行業裡滾打過,所以,後來他也出人頭地成狀元了。

你看他,一動筆就顯得身手不凡。除了芥川文學獎沒問過鼎外,其他的,別人有的分他也有,別人無緣的,他籃裡也有。

以推理小說起步。僅一部驚心動魄的《雁之寺》就贏得了老將江戶川亂步、松本清張的首肯,評價是水上勉太會講故事了,講得那麼有頭有尾,那麼有聲有色。

松本清張不也是嗎?

想起了大學時代的一則軼事。

那時還不知推理小說為何物,更不知松本清張是從哪個山頭上下來的。一位學友隨意購得一本他的《點與線》帶回學校讓住宿同窗分享,隨即就成眾人的獵物,都要先睹為快。於是強行規定:輪流排隊,一人只能佔用兩個小時。

讀罷,才知什麼是推理小說、懸念小說。從此加入了松本追星族,一路追到現在,雖然松本清張早就去了天國。

不用說,一環緊扣一環的懸念故事也是水上勉的強項。

 

(2)

正因是強項,也就鑄成了弱點,辯證法就是這麼不近人情。

有趣的是,水上勉以推理起家,反過來又成了推理的叛逆。推理以線索、滴水不漏的情節為重,相應筆下的人物不過是棋盤上的砲、卒、將之類的棋子而已,任由作家擺佈,他說。而他更喜愛寫大寫的人,活鮮鮮自主的人。

不久,一部寫人的小說《築前竹篾玩偶》問世為證了。

築前,指靠近日本海的福井縣一帶。竹篾玩偶是一種絕藝活兒,能編制此類竹篾的手藝人早已成傳說。所以,這是一個匠人故事。

情節大致如下。

有年輕貌美的女子前來給老篾匠掃墓。老篾匠的兒子小篾匠生疑,女子便道出緣由說,在她大病一場時,難忘老篾匠曾為她編過一個精巧玲瓏的玩偶送過她。

小篾匠更疑,父親雖以編竹籃、竹椅等日常用具為生,卻從沒見他編制過玩偶。此後,四處探聽這位上墳時只留了姓未留名的女子所在,方知是父親生前的相好,現在還在花柳巷。

小篾匠深為女子可憐,為救她出火坑決心娶她。女子同意跟他回家。四鄰都覺得女子與小篾匠的母親長得一模一樣,但小篾匠不知母親長得怎麼樣,因為出生不久母親就去世了。隱隱地他理解了父親愛上女子的緣故。

小篾匠改變了主意,為父親,也為思念母親,婚後雖與女子同房,卻絕不同床。

小篾匠開始以父親為榜樣,也編起玩偶來,並一炮打響,四處來的訂貨單使他忙得難得在家。女子獨居在家時,被以前的狎客如今是丈夫的顧客姦污並受孕。為了不被暴露,趁天寒地凍的年末執意去外墮胎,歷經千辛萬苦後,終於在一位好心的渡船老大相助下如願。

但是,回家後卻受寒去世。此後小篾匠也不明不白自殺。

水上勉講完故事,文壇掌聲一片。

先是吉田茂首相的兒子吉田健一,一位英文比日文說得更流利的作家出來當吹鼓手,結結巴巴吹了一大堆,歸納起來僅三個字:好好好。

此後又驚動了文壇泰斗谷崎潤一郎拄著拐杖出場了,不,捧場來了。

他說平生幾乎不看年輕人的小說,即使看最多嘩啦嘩啦翻上十來頁就被扔在了一邊,而《築前竹篾玩偶》一拿上手,不知不覺就看到最後一頁了。

動情,然後動筆。寫了一篇讀後感分三天在《每日新聞》上發表。讀後感寫得很用心。圈圈點點,哪兒不錯,哪兒幼稚,哪兒敗筆……活像一個老師在為小學生批改作文。

值得一讀。

收尾的地方,提出了一個好評如潮中誰都不敢提,當然並非誰都沒想到的點睛之處:餘韻,一個絕非可以忽視的亮點。

「水上君,你是否可以把第十七章以後的都砍掉,刪掉,省略掉?」

七十八歲的谷崎以長者口吻稱已四十四歲的新銳作家為「君」,倚老賣老之相躍然紙上。

哪是第十七章以後?

谷崎潤一郎解釋道:要是那女子百般無奈完成了墮胎的部分是「輕舟已過萬重山」,那麼,回家以後受寒而死和小篾匠自殺的結尾就顯得有點「蛇足」味了,大可砍去。

言下之意,《築前竹篾玩偶》是在寫人,表現人的命運,不必把所有情節都交代得如推理小說那樣一清二楚。

留點餘韻,讓讀者也有參與的空間吧,谷崎長老這樣諄諄教誨。

 

(3)

文學,沒有故事不立,而僅有故事不成文學。

俺也是水上勉的粉絲,以前也讀過此篇小說。經谷崎提醒後重新讀了一遍,不覺感嘆:到底老辣,你個谷崎潤一郎。

這一刪,刪出小說的醍醐味來了。不足的部分,也就是刪去的地方可以由不同的讀者用不同的想像去填補。就比如《紅樓夢》,八十回上下也就夠了,八十回才是曹雪芹。拖長到一百二十回,顯出「食盡鳥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就是名不見經傳的高鶚了。

不僅有講故事的作者,也要有聽故事的讀者。說得流行一點就是:作者讀者互動。

 

註:水上勉(1919—2004)日本昭和時代代表性作家,大部份作品曾拍成電影,並搬上舞台。小說《越前竹玩偶》於1963年發表,同年影視化,隔年搬上戲劇舞台,接著又拍成電視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