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違的茅針/夏俊山

夏俊山

清明,回鄉下祭祖,沿著田埂一路走去,那久違了的茅針一下又映入了我的眼簾。

茅針不是針,它是茅草的幼芽。因為它形狀細長,像一根粗針,故名茅針。《詩經·邶風·靜女》:“自牧歸荑,洵美且異。匪汝之為美,美人之貽。”朱熹注曰:“荑,茅之始生者。”郭沫若譯為:“郊外送茅表她愛,嫩茅確實美得怪。不是嫩茅有多美,只因美人送得來。”譯文中,“荑”其實應譯為“茅針”,因為“茅之始生者”就是茅針,詩經時代,它不僅是男女間示愛的禮物,它那柔白的色澤還被用來形容人白嫩的手指,《詩經·衛風·碩人》中就有“手如柔荑”的美喻。

當然,童年時代,我並不知道茅針曾進入過《詩經》,是古人的愛物。我喜歡茅針,純粹是為了解饞,而那拔茅針的場景,也令我久久回味,至今難忘。

那是一個食品匱乏的歲月,我生活在一個叫腰莊的小村。每天,大人都要下地幹活,幾乎管不到我們,我就在一眼望不到邊的田野上瘋玩,自己尋找零食吃。幾裡外的大隊部旁邊才有商店,我們沒有錢,不可能去商店買零食吃。我們的零食都是不花錢的,樹上的蟬,水裡的青蛙,洞裡的蟛蜞……能吃的小動物被我們逮住了,我們都會用火烤著吃。蘆葦根、蘆穄杆兒、桑樹果兒……能入口的,我們都會找來或大嚼或生吃。只有在寒冷肅殺冬天,野外幾乎找不到天然零食,我們只能眼巴巴的看著濃濃的霜,飄飛的雪,盼望著春天早些到來。

早春的陽光是那麼柔和、那麼讓人覺得舒心,隨著而來的春雨是那麼多情,那麼有耐心。田埂,河灘,在陽光春雨造訪後,光禿禿的茅草根先是吐出嫩芽,漸漸地,嫩芽由黃變綠,成為綠色的葉片。再過些日子,它身體“腰部”變粗,剝去外面包裹的葉片,裡面的芯是白色的,軟軟的,送進嘴裡一嚼,感覺嫩嫩的,甜甜的。這就是我們喜歡的零食茅針。

村子裡有許多小河,小河邊長著密密的茅草,春天到來的時候,那裡的茅針最多。大人大概是覺得河邊拔茅針有落水的危險,總是囑咐我們:“想吃茅針去田邊找!”我和幾個嘴饞的小夥伴想到茅針的美味,早就忘了大人的囑咐,一撒腿就來到了河灘上。春風像一雙看不見的手,輕拂著我們的臉,輕輕梳理著茅草。我們一個個撅起小屁股,撥弄著經冬的枯草,尋找新生的茅針。

河灘邊茅草多,茅針也多。不過,拔茅針要穿好的鞋子,以防腳被草根刺傷。同時,拔茅針也有不少講究,揀長的拔,可能茅針已經太老了,入口如同幹棉絮;選短的拔,可能茅針過嫩,一拔就斷,夥伴們告訴我,三寸長左右的最好,拔茅針時要念口訣:“拉拉拉,輕輕拉;拔拔拔,慢慢拔。”這樣,茅針就不會拔斷了。每人拔了兩三把茅針後,感覺累了,就橫七豎八的躺在河灘邊的草地上,仰望天空,一片蔚藍,有朵朵白雲在悠悠飄;有個小夥伴,忽發奇想,把幾根老茅針插入鼻孔,充當白鬍鬚,裝扮成老爺爺,逗得我們捧腹大笑,笑聲,讓我們的疲勞感霎時間煙消雲散。

驚蟄之後, 蛇蟲出洞。拔茅針還要防止被蛇咬。清明之後,茅針變老。老人說,清明前吃三次茅針,就會眼睛明亮,就不會害眼睛。因此,每年清明前,我和小夥伴們總是成群結隊地湧向田野,走進草叢,土坡,我們一邊拔著茅針,有時還一邊逗弄跳來跳去的螞蚱,累了,便圍坐在草地上,開心地品嘗自己的勞動成果——一把剛拔的茅針。慢慢地,我剝開裹在外面的青青的葉皮,就看到裡面露出白嫩的絨狀的芯,輕輕地放入口中咀嚼,只覺得甜絲絲的,透著一股春天的清新氣兒,真好吃。不過,有的夥伴可沒有我這麼細心,他們飛快地剝去一根根茅針的葉皮,取出好多白嫩的芯聚在掌心,然後一下子捂進嘴裡,貪婪地咀嚼,好像只有這種那吃法才能過癮,也有的把幾根茅針的芯連在一起,連得像長長的麵條,高高地舉著,讓它慢慢地落進嘴巴;或者盤成一隻圓餅,張大口咬著吃。他們忘了,茅針雖說好吃,但吃多了舌苔發青變苦,消化不良,上下不通氣,拉的屎都有些發白,仔細一看,明顯是成團的茅針。我就吃過一次虧,拉過白色的便便。此後,我再也不敢暴食茅針了。

天藍草碧,雲白風清,蟲鳴唧唧,田野上,一大群孩子,沒有拘束,沒有障礙,笑著,鬧著,嚼著嫩嫩的茅針,不知不覺,空氣中有了炊煙的味道,吃飯的時候就到了。大人的叫喊聲,吆喝聲穿過麥地,沿著田間小路飄過來,於是夥伴們便如歸巢的麻雀,唧唧喳喳,蹦蹦跳跳地往回走,就這樣,我走過了清新香甜的春天,走過了貧乏而充實、平淡又有趣的童年。

又逢清明回故鄉,我帶著祭品,沿著田埂一路走。路邊有疏疏落落的幾撮茅草,那可是久違的茅針啊。向陽處的茅針已吐出白穗,太老了,不能吃了。我找了一處背陰的地方,好不容易拔了根看上去還算嫩的茅針,嘗了嘗,哪料入口竟是一股草味水氣,根本品不出記憶中的味道。

哦,時代變了,我也老了,儘管茅針還是那茅針,可生活已經發生了很大的變化,我的童年還能再回來嗎,那茅針味道我又怎麼能找回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