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奶奶軼事/劉曉聲

劉曉聲

細雨中,我望見二奶奶圪蹴在小板凳上吸著煙,說著閒話。那神情活像魯迅筆下的九斤老太。我走過去對她說,“我想給你寫點東西–”,“哦,我–”她一聽頭扭了過來,看著我,有點不解,“二奶奶我一生不幹正事,沒有啥功勞,太自高了。”她還有點自知之明。頓了一下,她接著說,“不過,我這人還有點特點,想寫你就寫吧。”她看看吊在嘴裏的旱煙袋不冒煙了,便放下在板凳腿上吧嗒吧嗒的磕了幾下,用手繞著一纏,就勢別在藥裏,說聲走了。那露著棉絮的舊襖在初春的中午伴著她忽閃忽閃的遠去了。

這就是我的二奶奶,她的一生充滿了傳奇色彩。

她的人生履歷中有幾大愛好,好看書、好串門、好唱戲、好吸煙、好論命相—-但唯獨對家務事卻不好理會。

她是那種風風火火的人。從我記事起,她已經三十多歲了。三十歲的她卻不善裝扮自己,她個子不高,性格開朗,衣著穿戴撲撲閃閃,走起路來咚咚直響。褲腰帶上時常別著一個煙袋管,走到誰家往板凳上一坐,掏出煙袋就吸。邊吸邊說古論今,什麼“三國志、封神榜、楊家將、五女興唐、雷公子投親、薛仁貴跨海征東”等故事信口道來,給農民群眾的茶餘飯後平添了幾分樂趣。家人有事叫她,三五遍喊她不回,氣的二爺老說她屁股沉裏很,到那就不走了。直到她話題告一段落,這才把煙鍋巴登一磕,往腰中一別,說聲走了。

在村裏人的眼中,二奶奶是個好人。左鄰右舍誰家有了紅白事情,她都是忙前忙後跑個不停,切菜、蒸饃—-一連幾天,不亦樂乎。有人給她掏煙,她說,你那煙吸著沒勁,還是我旱煙過癮。

俗話說,人無完人,金無足赤,這話正應了二奶奶的身上。別看她在外面的評價不錯,對內卻是不善理家務。屋裏擺設一塌糊塗,床被時常不疊,至今沒有一件像樣傢俱。同樣是一頓飯,人家早就吃罷了,她卻是“早上不吃飯、中午兩點半、晚上吃到看不見”。為這事,二爺沒少和她吵鬧,誰也改變不了誰。久而久之,家人也都習慣了這一生活規律,倒是村人們常說,沒見過她家吃過一頓早飯—-

我十幾歲以後,常去二奶奶家玩耍。每逢冬季,圍著火盆烤著火,聽她講一些年輕時走東山、下漢川峪—-去客串演戲的趣聞軼事。我那時沒見過她舞臺上的形象如何,卻聽她說起曲劇的幾個板眼諸如“揚調、書韻、詩篇、慢垛、漢江、銀扭絲、雙疊翠”等頭頭是道,有時還給哼上幾句,教我們曲以分別。

還是大鍋飯年代,每逢正月,大隊總要演戲唱歌排節目,愛好唱戲的二奶奶自然也在其中。記得那時大隊排演的現代戲“掩護、李雙雙、朝陽溝”等劇碼在全公社匯演中也拿了大獎。二奶奶扮演的朝陽溝中的銀環媽形象給我留下了難忘的印象。她的性格和銀環媽的性格如出一轍,快人快語,活靈活現的表演成為攜刻在村人快樂音符中的絕妙一筆。

在人生的生活長河裏,充滿了酸甜苦辣,二奶奶也不例外。特別是在其家庭生活中她是個有神論的崇拜者,愛看“小二黑結婚”,也時常學著三仙姑的做法給自己披紅掛彩占卜算卦。她在院裏挖坑刨樹要翻看萬年曆是否有黃道吉日,子女們談婚論嫁要看金、木、水、火、土命相是否屬合。她認為命相是天生註定的,是不可能改變的。就像屬龍屬虎的,龍虎相鬥,必有一傷。她的這種腐朽迷信思想釀就了她的家庭悲劇。她生有五個兒女,大女兒相靈初中畢業後老早就替她承擔了家務活的重任。她的勤勞樸實,也贏得了不少小夥子的愛慕。可二奶奶拿出老黃曆,翻著看著,看著說著,說是命相不合推翻了幾樁婚事。幾年以後,有一個叫寧炎的小夥子得到了二奶奶的青睞。寧炎雖說居住在丘陵山區,但長的眉清目秀,儀錶端莊,因家境貧寒婚姻受挫。寧炎的穩重務實,相靈的心靈手巧,兩人很快就確定了婚期。然而,天有不測風雲。三個月後的一天,突聞寧炎因車禍而喪生,相靈嚎啕大哭,天哪,我的命怎麼就這麼苦呀——

一年以後,相靈和馬家莊的一個俞姓青年結了婚。那天,鼓樂笙鳴,戲曲聲聲,二奶奶及其家人也都為相靈有一個好的歸屬而暗自慶倖。相靈和俞泉兩人互敬互愛,小日子過的有滋有味。可誰知,災難再一次降臨到她的頭上。這年秋天,俞泉在柏坡山區架電線時不幸墜地身亡,相靈再度陷入痛苦之中。之後,她忍痛打掉已懷孕五個多月的嬰兒,帶著辛酸的淚水遠嫁山東。

二奶奶的長子相帥也在其命相不合的迷信思想的腐蝕下,退掉了幾門婚事。如今年屆五旬的他,帶著終生的遺憾和無奈苦度光陰。次子相彪,三子相虎如今都已四十多歲,卻也是孑然一身,不由連連感歎,沒有女人沒有家呀—

二奶奶的二女兒相敏,長的矮小,生性懦弱,和本村青年牛成民結了婚,二奶奶還牽了一頭牛作為嫁妝陪送。婚後,牛成民兩個像牛頭馬面似的姐姐無端生事,說相敏不會做針線活、不會料理家務、做飯慢裏很急死人,唆使牛成民對相敏非打即罵,不堪忍受的相敏被迫回了娘家。而後牛氏姐妹又幾次花言巧語將相敏接回。時隔不久,牛成民又故伎重演,借著酒勁對相敏拳打腳踢,口裏不幹不淨地叫罵,有本事住你娘家,誰讓你回來,打死你個狼食貨。痛定思痛後的相敏,萬般無奈之下只好選擇了離婚。她帶著年僅一周歲的女兒遠走他鄉。

一生信奉命運的二奶奶對自己的家庭進行了反思,她突然發現自己扮演了一個不光彩的角色,玷污了母親這個偉大而神聖的字眼。於是,悲憤之下氣血攻心,一病不起。會醫生的二爺最終未能挽留住二奶奶的生命之手,帶著過多的遺憾,二奶奶走向了生命的盡頭。

二奶奶一輩子崇尚迷信,論黃道、論命相,卻給自己的家庭造成了悲劇,這是她決然沒有想到的。但願她的故事不再人世間重演。

二奶奶已經走了五年了,她的墳頭已經長出了荒草,三個光棍漢的兒子在懷念母親的同時,不免又多了幾句對母親的埋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