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專訪/風起了 聽宮崎駿內心的聲音(上)
文/劉黎兒(旅日作家)
人物專訪/風起了 聽宮崎駿內心的聲音(下)
宮崎駿新作「風起」在日本掀起驚人熱潮,不斷刷新紀錄,賣座突破100億日圓,有八百多萬人上電影院觀賞,估計即將突破一千萬人。
或許連許多從來不看動畫的日本人也都進場,去觀看宮崎駿如何描述日本從1923年關東大地震到二次大戰這段艱困的時代;或許宮崎駿表明這是最後封刀之作,多少也又刺激了新人潮;而且「風起」這部片,也讓宮崎駿第一次為自己的動畫流淚,到底這是什麼片呢?
他本人在9月10日接受我(劉黎兒)的專訪,在我看來這部片比起任何宮崎駿作品都更充滿宮崎駿要素,而宮崎駿本人對我說:「除堀越二郎想設計美麗事物的純粹外,也有許許多多堀辰雄(文學家)要素在其中,我60年來的累積全部都在這部作品裡了!」
即使在日本,宮崎駿至今雖曾有些對談,但長時間專訪較罕見,為了讓中文世界更清晰地理解這位動漫大師對「風起」以及對時代的思維,以及創作及製作經驗,乃至生活細節等有全面的理解,特將專訪全文提供Yahoo奇摩刊出,以下為宮崎駿專訪全文。
劉黎兒:您這次的作品把開發零戰機的堀越二郎(1903-1982)跟文學家的堀辰雄(1904-1953)兩人交織描繪在一起,如此獨特的構想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出現的?雖說兩人只差一歲,活在同一個時代,為何會有如此的構想呢?
宮崎駿:我是差不多五年前開始構想;雖然我曾想過如何描繪堀越二郎的故事,但不是很明確的;這部作品可以說是有「原著」的,我在「崖上的波紐」製作告一段落後,開始畫堀越二郎,從2009年起在「Model Graphix」的模型雜誌連載,但只算是我個人有興趣而畫的,登場人物畫成擬人化的豬。
最後作品會是融合堀越二郎跟堀辰雄,是我當初做夢都沒想到的,之所以會如此,是因為我對從關東大地震到二次世界大戰終了那段時期,遭到時代翻弄的日本年輕人很感興趣,除了這兩個人之外,還有也跟堀辰雄親如兄弟但很早就因肺結核而死去的詩人立原道造等。
雖然開始畫了,但當時吉卜力正在培養新人導演,因為腳本來不及,我也幫忙寫了米林宏昌執導的「借物少女艾莉緹」的腳本,也參與「來自紅花坂」企劃,忙了一陣子,差不多三年前開始,我覺得自己想製作新長篇動漫片時,便較具體地思考整件事。
因為我對堀辰雄的作品非常喜愛,長年都一讀再讀,曾幾何時,兩個人在我的內心,變成一個人了。
劉黎兒:你創造了黑川這個角色把堀越二郎跟堀辰雄兩個世界連結起來,這個角色並非實存的?
宮崎駿:是的,像本庄、服部等許多堀越二郎的同事都是真有其人的,但黑川不是,正好堀辰雄的小說「菜穗子」裡菜穗子的丈夫也叫黑川,不過我的形象根據其實是另有其人;二郎拜託黑川當證婚人時,黑川面對隻身來投靠又罹患當時被認為不治之症的結核病的菜穂子,初時有點愣住,所以面有難色,但他也試圖理解,這時同為女性的黑川太太馬上就接受,也因此為他們倆證婚,兩個世界連結在一起。
劉黎兒:您過去的作品至今沒有拿實存人物當主角,這次非常特別,有什麼不同的經驗嗎?
宮崎駿:蘇聯解體,日本泡沫經濟崩潰後,整個時代氣氛為之一變,節節下滑,我的作品以豬或以魚為主角來迴身而避,因為不可能延續過去「天空之城」的路線繼續下去,一直想到底要走到什麼地方呢?因此出現了「風起」這樣作品的可能性。
以豬、魚、魔女等為主角的作品,主要的人物移動時都是飛的、跳的,雖然不是沒有出現過走路的人,但真正要到了「風起」才是真的每個人物都開始走路了,因此畫的時候格外需要觀察人的動作、表情等,像是眨眼的次數,據說演技高明的演員眨眼的次數較少,普通的人眨眼次數很多,我描繪的人物眨眼很多,在製作過程中,常遭其他工作人員說「怎麼又眨眼了?」,這些細節都會很不同的。
劉黎兒:「風起」這部片直接就用了堀辰雄的小說名當作片名,這表示您畢竟對堀辰雄有著特別的偏好?這算不算是您自己對堀辰雄情懷的一次總決算?您曾說自己在青年期時讀堀辰雄小說,並沒有為之所動,那麼是到什麼時候才開始對堀辰雄的小說開始有進一步的感受?
宮崎駿:我是後來在舊書店買到他早期的一些作品,如《不靈光的天使》、《麦藁帽子》、《魯本斯的偽畫》、《美麗村》還有《風起》等等,許多都是短篇,我都非常愛讀,反覆地讀,看了許多次,但有許多至今還不是真的理解,堀辰雄是非常有深度的文學家。
我在動畫「風起」的許多地方採用了堀辰雄小說裡的情景,用畫面去描繪他的文字,影片因此含有許多堀辰雄的要素,像是撿拾帽子因緣、堀越二郎跟菜穂子邂逅的飯店庭園裡開滿向日葵、客人打網球輕快的聲音宛如開三鞭酒(香檳)或是直接用「三鞭酒」來標示「香檳」、或是影片中堀越二郎直接從院子走到菜穗子病房等等,都參照著堀辰雄作品變成我的創作題材,而且在描寫許多情景都會想著,要是堀辰雄就會這樣想,會在乎這樣或在乎那樣,映照在他的眼裡就是如此的情景吧!
劉黎兒:堀辰雄作品以輕井澤為舞台,像是「風起」影片中描繪的飯店、森林、小徑等是不是也是輕井澤呢?最近因為「風起」這部電影,去輕井澤堀辰雄文學紀念館的訪客還增加了。
宮崎駿:哈哈,我從小學旅行去輕井澤之後就沒什麼機會再去,當時的輕井澤樹木都還沒真的茂密起來,現在的輕井澤又跟以前大不同;最近我跟太太去了一處在山上的飯店,那裡我前後大概去了三次,飯店的主人還說:「影片中出現的飯店跟我們的飯店很像,不是嗎?」的確如此,我並不是畫輕井澤的飯店,而是畫我自己去過、熟悉的飯店,或許這算是一種謊言吧!哈哈,全是謊言。
我知道有堀辰雄生前住所等,但並沒有特別去看,而是採用我身邊熟悉的建物、自然景象;像是山麓、森林等等這些畫面就是以我在八岳別墅附近的山林為底板畫的,同樣都是日本,自然的風景相差不遠。
我是不會把時間、力氣用在去調查實地細節的,我每次描繪製作動漫,都是動員我自己60年來累積的體驗、思想等等去作畫描繪。
劉黎兒:導演至今的作品中也被認為有許多堀辰雄的要素存在,像是「神隱少女」中的「油屋」或是「龍貓」裡的媽媽因為生病而住到到療養所養病等,是否真的跟堀辰雄有關?
宮崎駿:並不是這樣的。像「油屋」那樣的湯屋是我原本就想描繪的,並沒有特定的範本,也跟堀辰雄的「油屋旅館」無關,我是不作這些調查功課的人;像「風起」影片中的菜穗子後來住的黑川家母屋外的獨棟小屋,是2011年吉卜力的員工旅行去熊本縣小天(玉名市天水町),在我們探訪散步時看到的房子。
此外我平時在散步時只要看到有興趣的事物,都會想多看幾眼,我想我是很會「窺探巷弄」的人,開車時也常常會留意這些;至於「龍貓」裡的醫院場景等,就在離開我家走路距離三分鐘的地方,散步時會經過的。
不過,話雖說這麼說,我很高興「風起」這部片能讓堀辰雄這本《風起》大賣,更多人願意閱讀堀辰雄的作品。可惜我不知道他是否有遺族,只知道他的太太已經過世,如有他的子孫知道這種狀況就好了(筆者注:堀辰雄跟妻子多惠子沒有生育子女,但有養女菊地和世從十幾歲起跟堀夫婦一起生活,和世的次男承諾守護堀家墓園);像新潮版跟《風起》收錄在一起的短篇《美麗村》是我非常非常喜歡的小說,《美麗村》是寫在《風起》之前,我讀了不知道多少次。
劉黎兒:你所以那麼喜歡堀辰雄作品的原因是什麼?是否多少因為堀辰雄對作品的完美、完成度的要求跟導演您自己對作品完美要求類似?還是哪點打動你的心了?
宮崎駿:我很喜歡堀辰雄的作品,是因為像他身處於那樣苦悶的時代,自己又是病弱的身體,卻一心還想要從事文學創作,其中一定有許多無止盡的無奈,這種遙遙無止盡的感覺,是非常重要的;正如在《美麗村》中,主角在投宿的住處附近無止盡地散步,一邊散步一邊想事情,而所見的光景與他的記憶對照著,出現無止盡的寂寥感、那是我自己也會有的感受,像是每當我為了創作而摸索,徬徨躊躇,便會湧出那種無止盡的感受,有時候在旅行時也是會出現這樣的氣氛,我非常喜歡《美麗村》中對這種情緒所作的纖細緻密的描寫。
劉黎兒:「風起」影片中,菜穗子在冬天一個人從結核的療養所溜出來,跑到名古屋車站跟堀越二郎見面,二郎對她說:「不要回去了,留在我的身邊,我們一起生活吧!」這句台詞,其實是小說的《菜穗子》裡菜穗子希望丈夫對自己說的話,希望跟丈夫能擁有只有兩個人的時間,但小說中的丈夫沒有說出口,因而讓菜穗子失望,但導演您在影片中,卻讓二郎說出口了,這對作為女性而言,是非常感動的一刻,被認為這是影片中重要的高潮,您為何會寫出這樣的台詞?
宮崎駿:現在許多人的男女關係都是「你要選擇我?還是選擇工作?」要是男女能互相理解,或許可以找出兩全其美的辦法,像是兩人在一起,反而能好好工作;關於影片裡的台詞,我們的工作人員裡女性很多,大家一一都會有意見,常有人會抱怨的,我自然會意識到,或許是考慮到女性而讓二郎說出來,這種事總有的吧!
像菜穗子來到二郎身邊,在獨棟小屋生活,雖然黑川家也會照顧她,但到底是什麼氣氛、她又是什麼心情呢?像她病情不輕,如果是現在,大概會叫救護車來;但在當時,如何是好?或許就這樣下去會死掉,或許還是讓她回山上療養所去,要是堀辰雄或堀越二郎會作什麼選擇?但菜穗子為了要做大事的青年而離開療養所出來,再回去,或許也可能馬上就死去。
肺結核這種病,有時看起來似乎已經安定下來,但會突然再發,而一口氣惡化,菜穗子自己也理解這種狀況的;我的想像裡,她到底是否還有體力能回到療養所都有問題,或許就死在途中。
當時堀越二郎在車站沒有說:「妳還是趕快回去山上!」其實也是一種覺悟。
我覺得「覺悟」這件事早就被人們遺忘很久了。
像是抽菸,馬上就被說是對健康不好,沒法長壽,但就算不抽菸,也可能妨礙工作而不好,不要什麼事都馬上斷言「不好」,不要那麼長壽也OK的呀!也因為有覺悟,所以跟現代的愛情故事很不一樣!
像我母親因為結核病而住院,最後已動彈不得,但她是菸癮非常重的人,很想抽菸,醫院中禁菸,她又是雙人房,為了讓她抽菸而不被發現,我們費力動手腳,像是開窗戶或掀動窗簾把菸味搧掉等,雖然我母親結果早死,但這是她跟我們的覺悟。
我有朋友病危,但家人尊重醫生的建議而不讓朋友探望,但如果就這樣孤獨死去,多麼遺憾,應該尊重當事人意願,讓他不斷跟朋友見面,好好告別。
劉黎兒:後來菜穗子在二郎開發工作成功後悄悄地離開黑川家,二郎的妹妹想要去找菜穗子回來,但黑川太太加以制止,以我這樣的外國人來看,覺得這是非常日本的一種美學,導演想法如何?
宮崎駿:是的,這就是「覺悟」,看你到底要維護什麼?是長壽?還是尊嚴?像我有朋友罹患癌症,為了是否要手術而煩惱,當然由我來幫他決定很奇怪,但要看本人到底想要維護什麼。
片中黑川太太結果尊重了菜穗子的心意,給自己所愛的人看到自己美好的模樣,而不多求,而想維護自己最後的尊嚴,這種心情應該也是有的。
劉黎兒:因為菜穗子得了當時不治的結核病,而觀眾也跟二郎透過菜穗子而凝視了死這件事,但動漫本身還是有些夢幻情境,片中有許多夢境,超越時空,生者死者來來去去,在我看來,這也是很日本式的,亦即生死的疆界線也曖昧化,到底您對生與死的看法如何?
宮崎駿:妳說的是屬於觀眾對影片的看法,而被問到我自己到底怎麼看生與死,那可考倒我了,有些事或許不到時候不清楚的,或許我自己到瀕死的時候也是慌慌張張地。但我經歷過幾位友人之死或者看著他們為了挽回瀕死之局所作的努力等,稍微建立了我的生死觀,自己屆時想要怎麼辦;要是我知道自己就要死了,死前會想好好跟大家打招呼,但想一次解決,把大家都找來,說聲「辛苦了」或「謝謝」,這是假定有可能的話,我希望這麼做,我也希望這種臨終的告別、招呼,能構成一種文化。
現在許多挽留生命的臨終治療對我而言有違和感,好像多活一秒也好;或是找了和尚等來,讓病人懺悔一陣子後,醫生來宣告說「御臨終」這太奇怪了!但現在都是這樣做,醫院也只好如此,插了一堆管子,當事人也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會死。
像我去探望朋友,他伸出手要握我的手,我握了,也沒多想就把手放開了、離開了,但一離開不久,他就死了,我才知道他體悟到自己的死亡了,如果早點知道的話,我或許會說點比較高級、用心的話,結果不清不楚地,就錯過了他要離去的瞬間,有些錯愕。
片中菜穗子在二郎夢中揮手,其實我就是這麼想的,死去的人只是先走了,我總覺得還會見面的,像是還會跟我的雙親見面一樣。
本文作者簡介:
劉黎兒,旅居日本的資深媒體人與知名作家。
基隆人,畢業於台灣大學歷史系,後進入台大歷史研究所,1982年赴日,曾擔任《中國時報》駐日特派員、東京支局長,現為專職作家,為《蘋果日報》、《自由時報》、《今周刊》、《La Vie》等刊物專欄作家,書寫對於日本都會情愛和生活文化的觀察與解析。
親身經歷日本311震災後,積極奔走、聯繫日本各地反核團體,促成《核電員工最後遺言:福島事故十五年前的災難預告》一書中文版的翻譯出版,並採訪各領域核電廠工作人員,揭開核安的潘朵拉盒子,讓令人感到荒謬至極的核電廠運作實況,揭露在讀者面前。誠心希望她摯愛的兩個地方,台灣與日本,不會再發生可怕的核災。著有《我們經不起一次核災:政府不回答,也不希望你知道的52件事》、《台灣必須廢核的10個理由》、《廢核 給孩子安心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