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與動物的疆界?—沒有界限的共同體
作者:許睿恬
在你的生命歷程裡,可曾有什麽機緣,觸動你思考過人與非人類動物的關係?在浩瀚無勻的宇宙裡,你可曾有過與非人動物之間,超越語言文字的深刻互動?
2019年歲末,台灣動物保護學院最後一場講座,邀請到香港動物文化研究者 ,也是香港恒生大學社會科學系講師的陳嘉銘來到台灣,以「生命最後疆界?—從非洲野生動物圖像,看香港當下的動物劫難」為題,分享他因為一隻動物而開展出的不同生命旅程。
甫在香港出版《寫在牠們滅絕之前——香港動物文化誌》一書的陳嘉銘,專長為電影和流行文化研究。十年前開始接觸動物議題的他,關注日常生活、媒介現象以及城市發展對動物的種種影響。2015年他在香港中文大學文化及宗教研究系,以「動物,文化與現代社會」獨立成科,是香港大專教育首度出現以人文及社會科學角度教授動物研究的學科。
講者陳嘉銘從他和18歲的狗狗Bungy間的親密聯繫談起,因為與Bungy間超越人類語言的交流,讓他不斷省思與自問:人與動物如何能有真摯的感情交流?
於是他開始投入與「動物」相關的文化研究,他發現:當今要理解動物已不再只從身、心理層面著手,文化、社會和歷史層面同樣能夠切入,如後工業化時代人類將動物利用到極致卻又極端浪費的消費生活、媒體影像包括藝術創作如何再現動物,以及城市擴張後對動物保護立法更迫切的思考等。以貓狗為例,成為人類的伴侶動物再到犬貓輔助治療,更是晚近才出現的結果。
陳嘉銘繼續談到一次為了見證動物大遷徙的肯亞之行經歷,當次的經歷,讓他有了「否想動物」與「擬像殘骸」的反思。他說:非洲國家在旅遊廣告的呈現中,無非強調「野性」、「原始」與「自然」,這對居住在都市化社會,被抑制住本能衝動,行為高度受到控制的城市人來講,野外與野生動物恰好使壓抑的內心得到解放,但必須注意的是,這有可能只是產生自由錯覺的開端。廣告中壯觀的動物大遷徙、動物隔著飯店落地窗或車窗,好奇無害地與遊客「親近」,或者紀錄片頻道對雨季來臨的縮時攝影、剪輯過的緊張狩獵場面,通通不曾出現在講者的親身觀察中,取而代之的反而是合法狩獵的產業鏈,野生動物宛如農場經濟動物般,被大量生產供給獵人追逐獵殺。
11天的肯亞行,他親歷親見最多的是:持續數個小時,斑馬群在河邊來來回回探查,就為了避開食物鏈上層的鱷魚,反過來,獅子也在角馬群聚的遠方徘徊盯梢,時間在觀者眼中沉悶漫長,卻是動物每時每刻要面對的生存問題,「否想」在此正是拒絕對動物的可愛、自在、親人形象照單全收,而去正視殘酷、悲傷、矛盾的另一面向。
「動物現實」的消失
當遊客渴望擺脫尋常日子,遠方的「異國風情」卻複製著早期西方殖民者所想像的東方,與現實有不小的差距。一如人類學鮮少倒過來,是由原住民部落、亞非國家研究歐美,即便連台灣島國上,城鄉差距也引出了「雲林人都駕駛牛車、花東人騎山豬上學」的自嘲。
當人們欲意追求有機的大自然,講者卻看到遊人為了拍出壯闊的「自然」場景,拿石頭丟擲紅鶴,讓紅鶴壯觀飛起,一如擺拍、引誘動物,追求作品被關注的攝影者。
而在肯亞,一間酒店為了吸引象群前來酒店附近的湖泊飲水,以滿足遊客,竟在湖泊裡故意加了鹽巴,以及影像製造後再召喚更多遊客前來觀看「自然」。
陳嘉銘說:所謂自然早已處在人為控制之下,什麼才是動物真實的樣子?John Berger在〈為何凝視動物〉文中寫道:「動物園、仿真的動物玩具和普及的動物形象宣傳,所有這些全是在動物開始撤離我們的日常生活之時才發展出來的。」
這讓我不禁想起賣場印有快樂牛的起司片,用卡通圖像美化工業化農場;台鐵車廂椅背枕巾上宣傳觀光的擬人台灣黑熊,手裡拿的竟是炸雞排。以及網路時常廣傳所謂「可愛」、「趣味」的動物影片,比如用吹風機和偷偷擺在一旁的小黃瓜驚嚇貓,當事人與觀者渾然不覺貓會害怕緊迫。日常的傳播媒介離大眾最近卻也最失真,那不只是對生物常識的缺乏,也是我們在環境倫理、生命教育上的挫敗,遑論在動物園隨意遊覽,不看解說也不聽導覽,單憑直覺與印象,如何能「認識」動物?
沒有界限的共同體
講者再舉電影《羅馬》(Roma)為例,片中出現狗、鹿的標本和女傭Cleo產下的死胎及她不斷清掃的狗大便,那些殘骸、糞尿、性、暴力與死亡,所帶來的衝擊感受,我們無法正視與意欲掩蓋的,才是真實的生命,遠離屠宰場的冷藏肉品、隱密的廁所馬桶通往地底化糞池、郊區的墓碑和靈骨塔,無一不是我們將生與死、潔淨與污穢隔離開來的措施,但我們唯有意識到生命終將一死,才更能夠回頭來看待生命,而非將其排除在文明世界的隱密地帶。
講者最後談到他的生長地香港,聚焦抗爭中傷殘的動物。在半年多以來發射的16,000多枚催淚彈和水砲車噴射的藍色液體,造成出勤卻沒戴面罩的警犬緊張、害怕,特別是動物靈敏的嗅覺更讓不適加倍,室內的獸醫中心也有貓流淚不止必須遷移,海濱水塘裡有死魚、路邊有被煙燻和中彈的鳥、土壤檢出戴奧辛(港譯:二噁英)…。
講者將非洲與香港串連起來的關鍵,即在人們還未察覺身旁有很多動物的存在,如此重要、如此靠近我們,動物刺眼的死亡與痛苦就是作為反省的開端。資本主義社會裡勞動者與動物同為被剝削和榨取剩餘價值的一員,日語「社畜」是上班族的自嘲用詞,卻也反映出人們如何對待動物有如機器、無生命的物件一般,比方母牛產乳、母雞生蛋和母豬生小豬仔,猶如女人的身體被窄化矮化成僅具繁殖功能。
當人越疲憊,越被異化時,往往沒有條件和力氣去善待更弱勢者,無論是其他人或動物,弱弱相殘是常態,互相憐惜反而成為例外。
講者最後用極為謙卑的姿態說:但願我們的同理心與思考能力隨著參與社會運動而更加深化,不僅是國族的,而是動物、生態、階級、性別等切身的關懷,當我們能看見並聲援相關議題,我們會發現已經有人在努力發聲、倡議,並且跨越了一切界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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