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岸問題解決,國民黨必須再起—專訪中國國民黨前立法委員丁守中/楊雨亭

▲中國國民黨前立法委員丁守中(右)與楊雨亭(圖︰楊雨亭提供)
▲中國國民黨前立法委員丁守中(右)與楊雨亭(圖︰楊雨亭提供)

楊雨亭(台灣師範大學歷史系博士)

丁守中從小看過戰爭與死亡,從政後持反戰立場。他也在國民黨首次敗選後逼迫時任主席李登輝下台。他也批評民進黨的去中國化路線勢將與中國崛起對撞,對台不利。

我在二零二四年五月二十八日早上十時至下午二時訪談前國民黨立法委員丁守中,地點在台北市北投路二段上的兩岸發展研究基金會會議室。丁守中談吐直爽、樂觀、有趣、專業,他歷經七任立法委員,是我們時代中一位有思想、有觀念、有作為的政治人物。一九七九年他在美國麻州弗萊契外交法律研究院讀政治學博士時,我在鄰近的麻州大學讀電腦與數學碩士,在訪談中,發現我們有不少共同的朋友。以下是訪談重點:

楊雨亭:請說您成長的背景,您一九五四年生在高雄。

丁守中:我自幼住在陸軍八零二總醫院,是大陸時期的南京總醫院,北京的八零一總醫院,搬到台北,就是現在的三軍總醫院。我有很不同於其他孩童的經驗,民國四零、五零年代,當時前方海戰、金門砲戰,傷兵都送到八零二總醫院,急診室要叫值班醫生去,就敲一個大鐘,外科是兩聲噹、噹,我們的眷村大概有一兩百戶,緊鄰著醫院,我們小時候深夜就經常聽見噹、噹,噹、噹,迴盪許久,有時候第一批的醫生不夠,還要敲第二批醫生去。我們醫院裏還有直升機停機坪,當直升機運送傷兵飛過我們的日式房頂時,聲音震動房屋,第二天早上我們上學就看見擔架上的傷兵,斷手斷腳的、痛苦呻吟的、有家屬來哭的。看到有同學留著小鬍子,就知道父親戰死了。我從小就看過戰爭,所以長大後反戰,戰爭中沒有贏家,最受傷害的是人民百姓。

楊雨亭:您拿到博士學位後,就回國服務。

丁守中:我在台大政治系當了三年多副教授。李登輝選我參加革命實踐研究班,一些部長來授課,我在課堂上提問,質疑當時的政策,同學們就說丁教授,你意見這麼多,選立法委員好了!在他們鼓舞之下,我參加初選登記。

楊雨亭:是哪一年?

丁守中:是增額補選,民國七十八年(一九八九)。我初選高票,黨中央說基於各種考量,省籍分配、地區分配等等。國民黨不提名我,我就憤而違紀參選。

楊雨亭:您的個性蠻拗的!

丁守中:浙江義烏人嘛!個性剽悍,當兵的很多,岳飛、戚繼光、袁崇煥的部隊多是義烏人。

楊雨亭:義烏現在不得了,全世界的小商品中心。有一件事,我太太在我出門前,特別交代我不要問您。

丁守中:什麼事?

楊雨亭:您從政多年順遂,然每次選台北市長都失利,是怎麼一回事?

丁守中:說起這件事,我每次參選,都碰到權貴子弟、規劃人選。

楊雨亭:您自己不也是權貴子弟嗎?外面都這麼看。

丁守中:拜託,我父親只是軍醫院中校退休,婚前我已是台大知名副教授,那時我是三家媒體社論及專欄主筆,我初選高票國民黨卻不提名,我違紀參選,郝柏村(前行政院長)很不高興,說女婿都管不好,還連累我岳父聯勤總司令溫哈熊下台。

楊雨亭:選市長是怎麼一回事呢?

丁守中:第一次,碰到黃大洲,李登輝親點的人選。第二次,碰到馬英九。第三次,黨要牽制親民黨,拉攏新黨,支持郝龍斌。第四次,又碰到連戰的兒子,連勝文。第五次,碰到柯文哲,民進黨支持他,當年二零一八年公投綁大選,台北市有三百四十五個投開票所,沒有依規定在開完票後SOP(標準作業程序)半小時將開票結果報中選會,隔了五、六小時才報中選會。台北市一直到深夜兩點半才開完票。監察院懷疑作票,移送檢調,後來也不辦。

楊雨亭:當時一邊開票,一邊投票,許多還在投票的親綠選民看到選戰膠著,不投民進黨提名的姚文智,轉投柯文哲。這件事實在離譜,您認為中選會辦選務有問題。

丁守中:當時是民進黨變相支持柯文哲,辦理選務問題太多了。

楊雨亭:回顧過往,在您從政生涯中,如果從頭來過,是否會走同樣的路子?

丁守中:我不會走同樣的路。我那時候太執著於台北市長。一九九三年,安全局長宋心濂推動國安三法修正,需要立法院的支持,找我出任安全局副局長。

楊雨亭:很重要的位子。

丁守中:我拒絕了。一九九七年,連戰改組內閣,找我出任新聞局長,考慮次年我要參選台北市長,我沒有去。我後來反省,如果我當初接了這兩個位子,會有不同的視野,不同的歷練,更廣的人脈關係。另外讓我後悔的,是第五屆立委選舉時,我民調最高,支持率是第二、第三、第四名的總和,我鼓勵大家平均分票,結果我自己差九十三票落選。之後有四家媒體邀請我去擔任帶狀政論節目(一星期內固定天數每天同一個時間連續播放的電視節目)主持人,我卻選擇接受黨主席連戰的派令,擔任台北市黨部主任委員,每天都在搞小組基層活動,都很少人,都是老邁的黨員,我從台前走到幕後,那是我人生中最大的失策。

楊雨亭:您對於台灣社會目前處於非常困難的狀態,是否有可能的解決方向?

丁守中:台灣是一個移民社會,是多元的、包容的,台灣人善良、勤奮、有愛心,我們的社會教育機會均等,有良好的全民健康保險,只要努力,就可以出頭,像陳水扁這樣佃農的兒子都能夠當上總統。可是近年來,在意識形態、省籍情結操弄下,非認同台獨的就是非我族類,就必有異心,是賣台集團。民進黨多年來去中國化,改教綱、改歷史、少文言文,讓熱愛中華民族、中華文化的人非常不滿。這個社會就一直在分化,這是我們當前最大的問題。現在看到美國的選舉,民主、共和兩黨水火不容,只有黨派沒有國家利益。我反而認為,法家制度似乎比較合適,如果有強有力的考核和監督機制,菁英政治可以發揮更好的建設。當然,我們要注意把人權的保障堅固起來,並且考核官員時有百姓的信任度、幸福度認證。我們去大陸聽省市簡報,都在講他們GDP、就業機會成長的狀況,西方國家和我們台灣有哪一個地方政府在評估當地GDP、就業率的成長的?

楊雨亭:國民黨從李登輝時代以至民主化以後,今後應如何轉型?

丁守中:2000年連戰敗選,我在國民黨臨時中常會上第一個放砲,要李登輝下台。我說五十年前,我們丟掉大陸,五十年後丟掉台灣,歷次敗選,民進黨都是黨主席下台,國民黨是秘書長下台,現在我們中央政權都丟掉,黨主席要負責。為什麼民進黨會當選?因為選戰過程中看到的廣告寫著「斬斷黑金、陳水扁沒有包袱」。而相比之下,國民黨的黑金包袱比民進黨嚴重。徐立德(國民黨前中常委)說:剛才我進來的時候,在外面被群眾推倒在地,國民黨從來沒有這樣沒有尊嚴,黨主席下台,我也下台!接著講話的是邱創煥(國民黨前副主席):剛才丁先生講黨主席下台,現在我副主席下台,跟著黨主席下台。第二天國民黨在木柵的革命實踐研究院召開黨籍立委座談,李登輝來講了一段話就要走,我就舉手,說程序問題,黨主席不能走,國民黨大選初敗,還有什麼事比和我們黨內立法委員溝通更重要的事?我一講,潘維綱、曹爾忠、還有一位嘉義的本土派立委翁重鈞都說黨主席不能走,李登輝就留下來,我再上台把昨天話再重複一遍。第二天《自由時報》刊出李登輝同意提早下台。

楊雨亭:國民黨今後何去何從?

丁守中:我覺得國民黨改造的還不夠,改造、又走回頭路。國民黨如果還要有未來,一定要有黨內民主,現在中常委都沒有人要幹,只要去登記,就當選。國民黨會搞成這個樣子,黨主席要負相當大的責任,主席不能有私心,要廣開言路,廣納賢良,用公平的初選制度,讓各方俊材、年輕人都有機會參與。不能再搞黑箱作業,許多民調是可以控制的,民調成了選舉工具。第二,一個黨一定要有中心思想,要有品牌定位、市場定位,如果我們拿香跟民進黨拜,說是本土化,那麼人民選民進黨就好了,為什麼要選副牌呢?愛鄉土天經地義,我們更要面向國際,台灣最大的問題在於沒有國際宏觀視野。

楊雨亭:國民黨的基本問題之一,還是在對於中國這個議題如何正確地處理。

丁守中:如果我要給國家領導人建議,我會建議說統獨是老百姓的選擇,和平、繁榮是目前最需要的。在你不影響我,我不影響你的情況下,兩岸擴展交流,讓大家多一份了解。今天霸權鬥爭,我們台灣在夾縫中,又近在大陸咫尺,兩岸同血緣同文化,我們有必要去反中嗎?大陸是我們最大的市場、貿易順差最大、最大的投資地,我們一年賺他們一千六百多憶美金,我們和他們尖銳對立,明智嗎?我所了解,大陸對統一,並不是很急,他們內部的問題還有不少,但是台灣要搞獨立,就不行了。馬英九執政時,兩岸之間的問題就少很多,說明了事實。最近我去大陸參加一些論壇,我也公開地講,少一點北風,多一點陽光政策。大陸方面軍事威逼越嚴,台灣就越抱緊美國大腿。

楊雨亭:我認為國民黨的終極目標還是要回大陸,在台灣和本土政黨競爭,格局太小,而且基本支持人口不夠,不容易在歷次選舉中選贏。

丁守中:你的主張不切實際,共產黨怎麼可能讓我們回去?我們最好的作法是保持兩岸關係和睦,互相把自己的內部問題搞好,這不是鴕鳥,而是務實。兩岸應求同存異,讓時間來解決矛盾。我最不希望見到的,是民進黨推動的台灣新興民族主義和大陸新興的大國崛起、中國民族主義對撞、對撞,這樣以後兩岸要融合整合,代價就會非常的高,過程就會非常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