剪刀手,困在版權裡

編者按:本文來自微信公眾號“毒眸”(ID:DomoreDumou),作者:宮巨人,編輯:何潤萱,36氪經授權發布。

“今天視頻突然就被下架了,都是19年剪的小糊頻了,為什麼呀?申訴能行嗎?”

“為了避免被下架,怎麼給視頻取名?想完全避開劇名,真不知道如何下手”

……

近日,博主“剪刀手吐槽bot”發布了諸多剪刀手的抱怨,他們發現“二創”視頻遭到大批量下架。

@剪刀手吐槽bot 微博截圖

這和平台與影視公司們發起的兩次版權聲明有關。

4月23日,73家影視單位聯合500位藝人發布了針對影視切片的聯合倡議書。這是繼4月9日的聯合聲明後,長視頻平台對短視頻切片發起的第二次攻擊。(點此閱讀:73家影視單位的對手,是二創還是短視頻平台

第二份倡議書的不同在於,新增了500餘位藝人發聲。

這讓不少博主們感覺有點心寒。博主“小眼蜂”告訴毒眸,“本來就是因為興趣才創作,而且有些剪刀手就是為了愛豆學的剪輯,如果愛豆都聯合聲明要肖像權,那剪輯沒意義了。”

此外,第二次聲明對具體侵權行為的描述做了調整,將“剪輯、切條、搬運、傳播”等行為改為“切條、搬運、速看和合輯”。

長短視頻平台間的戰爭,是接二連三聲明的源頭,平台之間的態度和協商辦法才能解決問題。因此,毒眸也向抖音、快手、B站分別發去采訪提綱,目前暫未得到回復。

如前述聲明所言,簡單的拆條、搬運、速看、路透等短視頻已經被定性,屬於侵權而應被清理的內容;但“二創”仍然處於模糊地帶。

一位匿名創作者投稿顯示,她拍攝了一則DIY手機殼的視頻,由於使用了《大宋少年志》的角色作為卡通形象,視頻被下架。

事件後續:視頻突然又解封了

版權肅清本是應當,但剪刀手們因 “二創”內容長期處於“灰色”地帶,而充滿危機感。平台之間開戰,首當其沖的人變成了創作者,這是一個合理的結局嗎?

憤怒的剪刀手們

作為正義之戰的版權戰爭,所波及到的博主們卻感覺有些心情復雜。

在第一次聯合聲明發布後,視頻剪輯博主@·池棗棗· 就發微博表達了自己的無奈,“沒有劇情改寫,沒有前世今生,所有的一切,只能擁有一個結局,無論好與不好,我們只能接受。”

@·池棗棗· 微博截圖

該微博被轉發超過一萬次,熱門評論甚至使用了“絞殺”這樣的字眼,認為本次聯合聲明的目的就是消滅同人再創作。

第二次聯合聲明發布後,版權清理工作似乎在變得更為嚴格。

在@剪刀手吐槽bot裡,被下架的視頻類型包羅萬象,原因一般是"根據版權方要求,本站撤下該片“。

博主“剪刀手軒轅”表示,她用了原劇的IP剪輯了性轉版《隱秘的角落》,就因版權原因被鎖了。

在社交媒體上,也有諸多吐槽視頻審核規則的聲音。

剪刀手“料峭君”提到,“我吐槽《烈火軍校》,結果所有吐槽被下架,我是一集一集扒槽點的......除了用原片素材外我侵犯啥了?”

創作者也總結了一些應對措施。小眼蜂告訴毒眸,“我剪的有些劇和動漫都開通了二創活動問題不太大,現在基本不用愛奇藝的劇了,用的話也不要加劇名Tag,打擊范圍就沒那麼精準了。”

也許是因為第二次聯合聲明中,500多位藝人加入,部分平台對明星的同人視頻加強了審核。

趨嚴的審核規則可能會狙擊到剪輯“拉郎”視頻的博主,也意味著CP拉郎視頻存活期可能會更短,此前已有剪刀手因未獲得授權,剪輯的明星視頻被下架。

剪刀手們普遍認為,獲取明星授權基本沒有可能,熱評“我聯系得上本人我剪啥視頻?”獲得了3000多個點贊。

圖源:微博@吃瓜鵝每日速報

剪刀手們感到憤怒,或許是從作者的角度來看,絕大部分“二創”博主在免費勞動,順帶幫影視作品帶了熱度。

小眼蜂剪輯了三年視頻,也有作品曾登上某視頻平台熱搜榜,但從未接過商單。由於是學生,基本都利用課後和晚上的剪視頻,比較費力,平均半個月才能剪輯1個視頻。

她觀察到,一般二創多的劇,都不會太糊。“如果二創視頻很棒的話,大部分還是劇方在白嫖宣傳吧。”

2019年8月,另一位博主小A開始發布影視解讀視頻,目前全網粉絲量共200多萬。小A告訴毒眸,他通常會避開熱門影視劇,剪輯五年前上映的老片,有幫助觀眾回憶好片的作用,他稱之為“喚醒記憶”。

小A的賬號目前由5個人合作,其中包括兩個文案,1個剪輯,1個運營,還有一個兼職的配音員。即使已經熟練了,仍然要兩天做一條15分鐘的視頻。

“主要是文案難做,大約5000多字的文稿,有時候要寫一天,如果文案結構有問題,搞不好得重寫。剪輯一般需要5-6小時吧,經常熬夜,昨天剪輯師就加班到凌晨四五點。”

二創為原作帶來的熱度也有目共睹。

2015年,動畫電影《大聖歸來》受到“自來水”安利和宣傳的影響,最終排片場次逆襲,拿到9.56億票房;2019年初,動漫大V嘔心瀝血安利,幫助《白蛇》票房回暖,其中UP主“齊天大聖余瀟灑”發布的視頻播放量達到87.1萬,還被電影官方微博轉發感謝。

劇集方面,較為出圈的案例是UP主“逆轉的橋”在影視分區發布的一支“現代版慶餘年”剪輯視頻。發布當天,該視頻的播放量就突破百萬,並成為了一週內分區排名第一的視頻。

但相比帶來的熱度,在目前的“二創”視頻生態裡,僅有30%或者更少比例的人擁有商業收益。

劇宣圓圓告訴毒眸,在抖音,混剪類短視頻按時間計費,15秒一個檔位,解說類視頻時長一般兩分鐘左右,價格按照單支視頻計算。

“抖音混剪一般是直投,幾十萬粉絲的博主報價5000上下,解說視頻的發布價可能在一萬以內。”

更多人基本不盈利。

小A的賬號在抖音的關注人數約140萬,但因為沒有太好的變現模式,至今沒有賺過一分錢,還投了1萬多塊錢的dou+,屬於虧本運營。

目前,小A的賬號主要依靠各平台的補貼變現,平均每月收入幾萬元左右。小A說,“能養活一個四五個人的小團隊,但是並不能真正賺錢”。

而在文化層面,二創和同人一樣是粉絲參與的重要形式,在互聯網時代,這種參與變得越來越日常。

美國學者亨利·詹金斯在《文本盜獵者:電視粉絲與參與式文化》中曾經提到,通過再創作,粉絲圈已經形成了一種“參與式文化”,將媒體消費變成了新文本的生產,甚至是新文化和新社群的生產。

但他也提到,粉絲和製作方之間的問題從未消失過,因為“粉絲創作的根本特性,挑戰了媒體產業對流行敘事的版權”。

最知名的維權大戶是迪士尼,其法律團隊全世界知名。

1987年,日本某所小學100餘名畢業生為了紀念畢業,在游泳池內繪制了一個米老鼠形象。這個新聞經過媒體的大肆報道,被迪士尼日本公司的員工留意到,並且向該學校提出清除米老鼠形象的要求。自此,迪士尼維權狂魔的形象深入人心。

北京師范大學學者尹一伊認為,邊界問題無論從法律意義還是文化意義來看,都處於灰色地帶。跟圖文同人不太一樣的是,國內二創視頻的一個關鍵問題在於挪用了視頻平台的素材,如果平台想從素材這一點上追責,從法律意義上是可取的。

起於熱愛,耽於版權,這讓部分博主產生了退圈心理。

剪刀手Bot發布的一則投稿提到,“實在過分的,我這個小糊比就退圈唄!”

@剪刀手吐槽bot 微博截圖

還有用戶評論道,“以後誰再冒著侵權風險放原片,做二創安利,那就是假的了,都是買的,這真是要把沒錢買營銷,只能靠自來水的好劇情搞死哦,劣幣驅逐良幣。”

劇宣不容易

受到影響的不止剪刀手們,還有影視行業裡重要的一環——劇宣。

之前,長視頻平台和短視頻平台之間並非二元對立。在宣發層面,短視頻二創和拉片有助於影視綜藝內容擴散和破圈。

比如,網絡電影就在提升短視頻平台的宣發成本。吾道南來創始人劉朝暉曾經透露,公司在短視頻渠道的營銷預算已經達到60%。優酷發布的報告也提到,全年優酷重點影片短視頻營銷佔營銷總預算比例增加了40%。

而影視劇版權方和宣傳公司,會在劇集開播前就開通短視頻賬號,發布大量預告和花絮視頻。

比如《三十而已》劇集官方賬號在抖音上就有257.6萬粉絲,發布了247個視頻作品,獲得了5613萬點贊。

抖音賬號截圖

《2020抖音娛樂白皮書》指出,在電影方面,抖音參與宣發合作的電影票房累計達到174.99億,佔過億影片總票房的99.4%;在劇集方面,2020年,市場上超過90%的劇集都選擇了與抖音合作。

劇集版權方也會和平台進行聯合創作活動。

去年,B站在網站和App中上線了綜藝《創造營2020》二次投稿創作專題頁,還發起了《三千鴉殺》等影視劇二次創作活動;今年,劇集《司藤》在劇播期間,和微博聯合發起二創大賽。

即使有聯合創作大賽,版權方和二創作者的矛盾仍然存在。

《慶餘年》《兩世歡》等劇集熱播時,平台為宣傳新劇,發起了“光影剪刀手比賽”,鼓勵粉絲創作,等到劇集播完,二話不說把剪輯投訴下架。

從微博上的反饋來看,不少人吐槽在劇宣結束時,其“二創”視頻被下架了,投訴則來自優愛騰。

微博截圖

小眼蜂告訴毒眸,“很多劇播的時候允許二創,一播完就下架”。這也被部分創作者理解為“卸磨殺驢”。

更有甚者,近期在播的《拜託了班長》在微博發起“二創”剪輯活動,介紹裡加上了 “活動結束後請自行下架作品”這樣的規定。

盡管相愛相殺,在從業者看來,投放“二創”已成為一個日常工作和宣傳手段。

除了上述由用戶自發免費剪輯的短視頻,劇方和平台方也需要花錢投放衍生視頻,以幫助劇集曝光,在社交媒體上獲得更大的聲量。

劇宣卡卡告訴毒眸,“在劇集營銷上,大家基本都會合作二創,尤其是抖音的徵稿。”

劇宣圓圓介紹,宣傳一部劇,僅僅靠一個片段的發酵或者是圖片物料,肯定不夠,還需要用病毒視頻,在抖音、微博等平台上宣傳。“我們也會策劃很多二創視頻,然後直接投給不同的博主,讓他們直接發。”

部分美妝博主也能跨界接影視劇的商單。比如,以服化道出圈的S級劇集《司藤》,找了600多萬粉絲的博主“涂羅伊”合作仿妝視頻。圓圓透露,涂羅伊接一條商單的價格是“六位數往上走”。

抖音@涂羅伊視頻截圖

在具體投放的過程上,平台和劇方的要求也不相同。

圓圓提到,如果是跟平台合作的話,也許會投放一些吐槽向的視頻;如果是跟片方合作的話,盡量選擇比較正面的角度。“平台需要的可能是流量和播放量,吐槽的流量對他來說也是流量,但大部分片方比較看重質量或者口碑。”

如今,長短視頻如果撕破臉的話,劇宣的看法各不相同。

卡卡認為,對於製作方來說,宣傳渠道的增加,更耗費精力,如果真的不用做抖音了,對劇宣來說,工作量減少,大家就恢復到幾年前的狀態。

圓圓則表示悲觀,此舉一出,他們可能面臨失業。

在她看來,一旦嚴格要求授權剪輯,那麼為了避嫌,很多博主必然要標注“視頻已獲授權”。這樣一來,觀眾能夠很清晰地知道哪些內容屬於廣告營銷。

以往,影視內容營銷屬於“隱形”植入,如果之後採取和其他消費品一樣的投放標識,無異於“趕客”。

“假設以後變成很嚴格地需要授權的話,我馬上就要辭職了。”圓圓還提到,“長視頻平台本身也有宣傳員工,他們自己也不知道該咋辦,好無語啊。”

創作者們會有安全感嗎?

剪刀手們的擔憂還未平息,長視頻平台已經有了新的動作。

據IT之家消息,相關人士透露,騰訊視頻將發起“版權電影短視頻補貨計劃”,招募MCN機構為速看、解說等板塊提供定製內容,預計這一計劃所需內容的規模將達到4萬條以上。

據悉,騰訊視頻的這一計劃獎金池共計達200萬元,單條視頻費用將為60-80元。

另外,騰訊近日還公開了防劇透專利,發明用於對社交平台上的內容進行劇透識別和屏蔽,提高劇透識別和屏蔽的准確性。這似乎也和近期的版權聲明,不無關系。

作為“版權之戰”的發起方之一,騰訊的這些動作看起來是“一個大棗加一個大棒”,既有收編剪刀手的效用,又有震懾他們的威嚴。

然而,不管平台怎樣收編,在法律層面上,影視剪輯短視頻的確存在風險。

星娛樂法創始人、資深娛樂法律師李振武告訴毒眸,現行的著作權法規定,沒有經過權利人的許可,傳播已發布的影視作品,都涉及侵害著作權。

唯有兩種情況是合理合法的,一是法律規定的合理使用的范疇;另一種是在法定許可下,廣播電視台可以不經權利人的同意先行使用,但要向權利人交費。

“《著作權法》規定,合理使用的情況有12種,能夠在文娛行業裡面得到適用的有1種,‘為了評論說明解釋某一個問題,在自己的作品裡適當引用已發表的作品’。”李振武說。

抖音、快手、B站等UGC為主的視頻網站突然抬高審核要求,也有法律依據。

按照法律要求,創作者剪輯視頻時,不應去掉原本的Logo,應標明出處,且用於商業目的就會涉及侵權。

如果對作品進行剪拼改編或是利用視頻進行盈利,甚至有可能侵犯到演員的名譽權和肖像權。

但若要獲取授權再剪輯,對於目前的個體創作者來說並不容易。

此前,有短視頻行業從業者告訴毒眸,目前業內沒有具備公信力的針對短視頻的版權定價,版權方只按照長視頻售賣,價格從幾萬到幾十萬不等,這對於創作者和機構來說,仍然是不太合理的。

如前文所述,絕大部分創作者能夠獲得的商單收入並不高,和其申請授權所需的價格之間,有不小的差距。

長短視頻平台之間對線是資本角力的必然,版權戰爭由來已久,本次討論的話題不過是新的延續。

2018年9月,國家版權局就約談抖音、快手、西瓜視頻梨視頻等15家重點短視頻平台企業,不得以用戶上傳的名義,濫用“避風港”原則。

2021年1月22日,國家互聯網信息辦公室發布新修訂的《互聯網用戶公眾賬號信息服務管理規定》。其中提到,公眾賬號信息服務平台應當加強對原創信息內容的著作權保護,防範盜版侵權行為。

從這次聲明的源頭來看,這是平台之間的戰爭,應該直面風險的是短視頻平台,不是個體創作者,尤其不該是包含智力勞動的二創博主。

截至2020年6月,國內短視頻用戶規模已達8.52億,日均使用時長110分鐘。短視頻的流量有賴於UGC或者PUGC,這些博主為短視頻平台提供分母,是流量來源。

比如,擁有明星基礎的抖音,在娛樂影視垂類的上有得天獨厚的優勢。截至2020年6月,抖音影視類賬號達3.3萬以上,電影興趣用戶規模達到3.1億,同比增長108%。

抖音話題頁截圖

考慮到創作者的內容為平台帶來的日活,短視頻平台也不應該忽略他們的付出和授權困難。最終,平台和平台之間應該坐下來談一個合理的解決方案,而不是創作者擔驚受怕。

其次,創作者也沒有能力以個體對抗平台或者承擔商業和法律風險,尤其很多人是“為愛發電”。

小A告訴毒眸,“創作者本身是沒有能力去解決版權問題的,我們等於是在等一個結果,就是等他們到底怎麼來解決版權問題。”

關於二創生態和版權保護如何共同發展,毒眸從二創作者和劇宣處,得到了一些可能的解決方案。

長視頻平台本身也在做短視頻,試圖將流量圈在自己手裡。

愛奇藝去年推出了隨刻,並且提供素材庫供創作者選用。最近兩年的愛奇藝選秀綜藝中,都進行了站內二創大賽。

近期,騰訊視頻也打算招募創作者,發起了“短視頻補貨計劃”。這在短期內也許無法建立創作者生態,但確實是一個正版內容和二創需求,都能被尊重的選擇。

劇宣圓圓認為,目前對於切片和引用侵權的規定仍然不清晰,這增加了創作者的擔憂和劇集宣傳的難度。“明確規定,只使用15秒以內的素材不算侵權,這樣是否可行呢?”

還有人提到,可以參考Youtube的收益轉移政策。

小A認為,Youtube做得更好一點,“它會直接提示你有版權問題,但是視頻不會下架,網友還能看到,但這條視頻創作者基本沒有收益了,大部分收益會直接打到版權方的賬戶上面。”

目前看來,短視頻授權的問題似乎還有商榷的空間,長視頻和短視頻的平衡也在動態變化中。

平台和平台之間談好授權方案,建立資源庫,創作者再根據規則去使用,或許是一個可行的方法。

一位二創作者告訴毒眸,“長視頻平台應該跟短視頻平台協商,一開始就協商,甚至把主管部門拉進來去協商。”

行政調控會是這場長短之戰的最終結果嗎?沒人知道結果,但作為不可忽視的一股創作力量,剪刀手們或許更應被溫柔相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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