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向文化外交的民間實踐:從一位波菸阿伯,初探印尼爪哇梭羅宮廷文化

文:林倖如

8月17日,是我們的南島鄰居-印尼的國慶日。

時光倒回約兩周前,一位印尼阿伯飛抵臺灣,打算在印尼國慶日當天,完成一件不可能的任務。

一開口,

「哇係呆丸郎。」滿滿東南亞腔調。

「哇係莊咖郎。」嗯,確實是皮膚黝黑且小腹可見。

這位阿伯名叫Tejo Bagus Sunaryo,年輕時就讀印尼日惹藝術大學,後來到臺南藝術大學完成碩士學位,也曾經到大阪留學一年。

南藝大附近的土地公廟,是阿伯的台語教室,樹下乘涼喝茶閒聊的老人家們,是阿伯的台語助教。

「我很憨慢供話,但是我揪實在。」冷不妨又一句。

土地公生活台語教室,到底都在教些什麼啊?

阿伯倒是不以為意,遇見臺灣的老朋友,「走!來去波菸!(抽煙)」

我瞪大眼睛。

「我們上週才從印尼回來,七八月是他們的冬天,氣溫大約28度,乾季,是最舒服的季節。」

壞鞋子舞團編舞家林宜瑾,談及遇到印尼爪哇梭羅宮廷親王的緣分。

「去年我原本想去作入神舞蹈的田野調查,結果因緣際會遇到他。」

事實上,入神舞蹈對林宜瑾而言並不陌生,這次為巴黎奧運設計牽亡歌的林宗範製琴師,就是林宜瑾的牽亡歌民間傳統引路人。

不過,親王是誰?印尼阿伯?

嗯,案情果然不單純,阿伯任務能否解鎖,讓我們繼續看下去。

南島語系母島 vs 新住民母國

已於全臺各地數度展出的「百年對話:跨國移動者與臺博館藏的相遇」,此次從臺南市移師到桃園市立圖書館總館,8月17日的開幕適逢印尼國慶,因此除了典禮致詞與開幕展演,還有印尼中爪哇梭羅宮廷的舞蹈展演、印尼文化藝術講座分享與對談等活動。

除了教育局、國立臺灣博物館、內政部移民署、桃園市議會等政府代表,還有泰國辦事處、馬來西亞商工處、以及許多民間單位以及個人的參與。

臺灣人對東南亞的刻板印象裡,除了「新住民一代、二代」,甚至「外勞」、「外配」等貶意字眼外,大概限於東南亞觀光旅遊,或是投資貿易與台籍工作者等經濟導向認知。

隨著新住民在臺生根發芽的同時,外來融合族群也逐漸擴張,未來有可能成為少子化下的新世代人口主力。

對於我們的東南亞鄰居、新住民的母國,還有哪些尚待發掘的文化面向?

也許可以從印尼談起。

梭羅宮廷的歷史與傳奇

「印尼真的很大,有很多藝術文化,而且每個地方都不一樣,例如加里曼丹、蘇門答臘、東爪哇、峇里島等等。」

Bagus向參與講座的各位,「我可能還不夠格被稱為梭羅文化藝術專家,但以我目前所知,應足以向各位呈現一二。」

講座是Bagus來台的任務之一,題目是梭羅宮廷樂舞儀式與爪哇哲學。

Bagus的中文名字是孫德裘,而且他真的是印尼梭羅宮廷親王,2018年曾擔任梭羅宮廷文化部長,目前宮廷授予其擔任梭羅宮廷文化藝術的推廣代表,任期至2026年。

所謂的梭羅宮廷,源於18世紀荷蘭人飄洋過海,與當時的中爪哇馬打藍蘇丹國(印尼文: Kesultanan Mataram)宮廷締結了《吉揚提條約》(Treaty of Giyanti),根據條約,馬打藍王朝自此一分為二,從梭羅系分出了日惹宮廷,換言之,梭羅二世王的弟弟,成為了日惹一世王,形成了梭羅宮廷(印尼文: Kasunanan Surakarta)與日惹宮廷(印尼文: Kesultanan Yogyakarta)兩支。

「梭羅宮廷和日惹宮廷是兄弟。」

梭羅王宮建於1744年,日惹王宮建於1755年,根據中爪哇王室世系表,目前的梭羅國王(蘇南王)為第十三世,日惹國王(蘇丹王)為第十世。蘇南王是傳統爪哇風格的稱謂,而蘇丹王則是伊斯蘭風格。

「臺灣人的姓名多半二或三字,但在爪哇不然。其實我有很多名字,而且王室的名字都很長。我本身在王宮的位階,位於國王、王后、國王弟弟、國王妹妹之下,屬於第三位階。」

講座投影片裡,在梭羅宮廷前的工作人員,正在清理梭羅蘇南王的專屬馬車。馬車係根據王室成員階級而區分,Bagus也有自己的馬車。目前在梭羅宮廷,大約有56輛馬車列入文化資產保護。

梭羅的九世王,是Bagus的阿公的阿祖,當年有一段驚心動魄的繼位故事。

九世王是六世王的後裔,當時的王位原本應由八世王的兒子繼承,但由於九世王的父親是抗荷英雄,荷蘭殖民者為此十分不滿,派遣大軍包圍宮廷。

兵臨王宮,九世王於國王的專屬修行空間中端坐,思索如何應對。

歷經不可言喻的神性冥想後,九世王如獲天啓,下樓集結宮中的女性,令其身著宮服而非軍服,但手持槍或傳統爪哇匕首。

荷蘭軍隊見狀,與九世王談判。

九世王也不是省油的燈。

「九世王說,『我無意與你們打仗,希望維持和平,我們可以去雅加達見荷蘭殖民長官,或是他來。』」

如此急中生智,寥寥幾句,不但弱化了當下雙方劍拔弩張的對峙,也讓荷蘭的軍隊撤出王宮,得以化干戈為玉帛。

後來的十世王在位期間,未爆發任何戰爭或衝突,國勢發展蒸蒸日上,處於歷來的高點。十世王與荷蘭王室十分友好,本人也曾在荷蘭留學。

當時有位荷蘭殖民長官,在爪哇島作威作福,十世王告訴荷蘭女王該長官的惡行與危害,荷蘭王室不但下令該員回國,並處以吊死極刑。

「因此,該名荷蘭長官被處死,並非梭羅王室對其下手,而是來自荷蘭王室的直接處罰,所以兩國王室的友好程度可見一斑。」

十一世王時期,由於日本的殖民介入,王室雖然在大環境下仍得以存活並握有王室實權,但已逐漸變得腐敗。

十二世王繼任後印尼統一獨立,成為印度尼西亞共和國,王室加入並提供所擁有的黃金、鑽石等礦產權,幫助了印尼近代經濟發展,因此,王室在印尼具有特殊的地位。

現任梭羅蘇南王,自2004年就任迄今,梭羅太子也剛從大學畢業。

另外,目前的日惹蘇丹王,擁有直屬日惹王宮的自治區領土,即日惹特別行政區,在行政體系與省屬於同一等級,因此日惹蘇丹王的角色,同時類似於該特別行政區的省長,任期為終身且世襲。

梭羅宮廷雖未擁有同等的特別行政區,但歷來的王子與親王,常成為活躍於印尼政壇的統治階級,例如前任總統、現任副總統,都是梭羅宮廷親王,甚至更早的歷屆總統,都具有親王背景。

崇尚自然法則的爪哇哲學

受到近代伊斯蘭文化洗禮,伊斯蘭教在爪哇頗為盛行,梭羅與日惹宮廷雖然受到些許影響,仍保有其爪哇傳統文化與生活信仰哲學(Kejawen)。

在爪哇哲學(Kejawen)裡,結合了物質與非物質的平衡觀念,包括靈性與世俗身體、可見與不可見事物、人與最高的神(Sang Hyang Sukmo)之間的和諧與合一。

Kejawen講求順應自然與宇宙法則,不但在自然界有「天父」與「大地之母」,還有大宇宙、小宇宙概念,對應地水火風四元素與四方位,也直接呼應了華人的風水堪輿文化。

Kejawen尤其重視超自然力量,以及最高的神(Sang Hyang Sukmo)對於人生的影響。Kejawen的泛靈信仰,是爪哇傳統宗教的核心,超自然力量賜與靈魂、生命與人身,並自此延伸出各種祭祀儀式。

爪哇曆法來自於印度教系統與伊斯蘭曆法的結合,目前在梭羅宮廷,仍嚴守爪哇曆法擇日,且不只考量風水,甚至細微到時辰搭配方位與行事宜忌,據以準備各種儀式典禮,結構十分縝密。

梭羅宮廷建築也受到Kejawen的影響,格局有其巧妙之處。宮廷位於四方位的正中心,周邊的大宇宙與內部的小宇宙互相映照,使能量匯聚到宮廷。

宮廷內部格局,除了國王自身的修行、接見總統或外賓等專用空間外,還有特別的文化藝術學習指定場所,係根據一週五日的爪哇曆法與一週七日的現代曆法,兩者取最小公倍數35日為一循環,依此時序安排,於該空間進行深度學習。

另外,爪哇曆的元旦,並不像臺灣或歐美有各種熱鬧導向的煙火派對慶祝活動,而是進行深沉式的靈修或禁食,或是靜默式的遊行,希望藉由這樣的身體實踐的靈修過程,祈求來年除去厄運與病痛。

身體與聲音的儀式:Kejawen在宮廷中的實踐

除此之外,Kejawen更深深影響了宮廷儀式與表演。

爪哇宮廷儀式可約略分為兩種,一種是節慶式,由宮廷舉辦與民同歡;另一種則是內部儀式,限於王室、親王、宮廷雇員得以參加。

在梭羅宮廷,爪哇曆法的7月25日,是蘇南王的登基紀念日,每年依慣例舉辦登基慶典,其中包括在國王面前,展演最高等級的《Bedhaya Ketawang(貝多優)》,時長達三個多小時。

事實上,《Bedhaya Ketawang》並非一般概念的宮廷舞,而是儀式性的身體實踐,除了在蘇南王的登基日或生日,且對象僅限王室、總統或國際重要貴賓,一般人無法輕易在宮廷內目睹這些展演藝術,也不允許被錄製。

「但若是聯合國教科文組織(UNESCO)要作身體實踐紀錄的話,目前是許可的。」Bagus說。

在《Bedhaya Ketawang(貝多優)》儀式現場,梭羅王后席地坐於王的腳側,所有人皆禁止與王平起平坐,而唯一准許立於王面前的,即身穿黃金編織衣物的九位宮廷舞者。

「九位舞者在展演當下,象徵『南海女神』的身份,『南海女神』是保護梭羅宮廷的神秘力量,同時也是歷代蘇南王的『正妻』,如果沒有南海女神的保護,宮廷可能會動盪不安,因此九位舞者的地位等同於蘇南王。」

在登基慶典後,舉辦與民同歡的儀式與活動,王室成員乘坐馬車,在梭羅市巡禮向大眾致意。

而甘美朗也有儀式與日常表演兩種,在宮廷展演的屬於儀式性質,且所謂的「演奏」,也並非像鋼琴小提琴的器樂表演,如同貝多優是儀式性的身體實踐,甘美朗則是儀式性的聲音實踐。

另外在開齋節、先知穆罕默德的生日等回教節日,常常在清真寺前面進行甘美朗(Gamelan)的「演奏」儀式,象徵了Kejawen與伊斯蘭教的在地融合。

整體而言,爪哇宮廷展演藝術具有Kejawen的神性冥想能量與神聖本質意義,因此與一般的舞蹈與音樂表演,較無法一而論。

梭羅宮廷舞蹈與禱文唱誦工作坊

略有耳聞或涉獵印尼宮廷舞的臺灣人,對於中爪哇的「日惹宮廷」舞系,以及暱稱為「梭羅小宮廷」舞系,可能並不陌生,因為前述的宮廷展演藝術,在較為開放的日惹王宮其實都看得到。

日惹宮廷甚至接受外國人前來學習,不但在大學系統開設國際化課程,更提供國際獎學金,為發揚爪哇傳統文化藝術不遺餘力。

「可惜的是,獎學金的名額,以與印尼有邦交的國家為優先發放對象。」一位參與此次學習工作坊的學員,多年前曾赴日惹藝術大學學舞,同學來自於日本、法國、甚至中南美洲,遍及各地。

相對於日惹宮廷的國際化,向來保守的梭羅宮廷,破天荒第一次,同意以臺灣作為對外文化交流的第一站。

由於梭羅宮廷內部因素,Bagus需爭取並歷經宮廷審核工作坊教案,包括梭羅內部傳承的爪哇哲學、宮廷舞蹈、禱文唱頌等初步推廣內容,終於在王室的應允下,Bagus來台分享與教學,並選擇在印尼的國慶日,進行初步的交流成果展現。

工作坊日常花絮

萬事起頭難,我們這些「印尼俗(ㄙㄨㄥˊ)」想了解爪哇哲學(Kejawen),或許可以從樂舞開始。

由於父親是軍人,Bagus小時候也隨著駐紮東爪哇,目睹過東爪哇特別的民間舞蹈與入神儀式。

「爪哇舞蹈不是舞蹈(dance),甘美朗也不是音樂(music),是冥想(meditation)。Kejawen不只是學習哲學知識,還是爪哇傳統生活態度的實踐。」

夾雜中英配台語,阿伯口沫橫飛,強調了無數次。

宮廷樂舞,基本上是宮廷的人都要會,但又舞非舞,樂非樂,果然很哲學。

此次隨著Bagus來台的助教Ikbar Gilish Bramasta,就讀印尼梭羅藝術大學,愛喝珍珠奶茶,喜歡寶可夢,是位靦腆的伊斯蘭大學生。

「我是天主教,Ikbar是伊斯蘭教,但我們骨子裡都是爪哇教(Kejawen)。」

工作坊下午練舞,晚上學習禱文與唱誦,並不時穿插三聲道的爪哇哲學與宮廷知識。

當然爪哇語不可少,這可是阿伯與Ikbar的母語。

「總的來說,Kejawen的中心思想,可以用以下三個字概括:Sangkan、Paraning、Dumadi,也就是『我們從哪裡來、我們要作什麼、我們要去哪裡』,三個字合而為一。」

滿滿的學習材料,從一開始聽得霧煞煞到逐漸消化,但隨著開幕日逼近,大家的記憶體已呈現滿載狀態,體力也達臨界點。

從練舞場的開放式窗台,可以欣賞鄰近的關渡大橋與淡水河風景,大家時不時聚集。某日晚餐時間,三兩圍坐窗邊。

涼風習習。

「一個印尼人,跑到臺灣惹trouble。」喉嚨痛還在波菸,原來練到懷疑人生的不只我們。

除了既定課程,阿伯也努力教導Ikbar台語,這是阿伯的日常發揮,我們當然也努力阻止他教壞囝仔。

階段性任務終曲

開幕式當天,Bagus帶著Ikbar與樂舞展演者,進行祭祀與儀式性淨身

呈現的舞作共計三支:《Rantaya Putri》、《Srimpi Ludira Madu(絲琳碧)》、以及前述的《Bedhaya Pangkur (貝多優)》,該首以搭配樂器與人聲唱誦的方式,進行前半段的樂舞展演,Bagus自身也參與唱誦的任務。

《Rantaya Putri》以意味出生、成長、遠離負面影響的起始舞序,表達出人類出生伴隨四大元素並遵循自然法則,在成長過程中尋求生命面向平衡,並敬仰(Worship)生命的純淨本質(our pure of life)。

而《Srimpi Ludira Madu(絲琳碧)》的創作背景,據傳源於當年仍為太子的五世王為紀念母親所作。梭羅五世王的生母來自於馬都拉族(Madurese),在與五世王的生父四世王發生爭執後,被遣送回了馬都拉島(Madura Island)。

三首舞作,來自南海女神的眷顧,引出三種神聖能量的流動。

印尼阿伯的展望

「今天妳會來這裡,坐在這裡跟我講話,一定有祂的Karma。妳覺得看不懂我在做什麼,但是妳還是來了,這是pure love(真愛)。」

預演的前一天,依舊菸味夾雜三聲道伴隨燒聲。

阿伯指的「真愛」,應該是那份想多了解爪哇文化的熱忱與心意。

目前在臺灣,偶爾有機會可親見印尼文物傳入與文化展演,當年Bagus在南藝大,曾協助建立完整的爪哇甘美朗編制與教學,目前樂器仍妥善保存,只是後繼尚待努力。

參與講座與談的南藝大李肇修前校長,也看著Bagus從學生時期一路走來。

感謝梭羅宮廷釋出這樣難得的機會,也歸功於Bagus,讓大家得以一窺深厚爪哇文化底蘊的浮光掠影,初步化不可能為可能。

阿伯展望明年有機會帶領臺灣舞者,參與蘇南王的登基或生日慶典。

也期待文化之爭,就此落幕為玉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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