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送中:亡國感敲門向你我要什麼

A protester walks past a wall outside the police headquarters with eggs thrown by protestors and a banner reading "Never Give In" in Hong Kong, Friday, June 21, 2019. More than 1,000 protesters blocked Hong Kong police headquarters into the evening Friday, while others took over major streets as the tumult over the city's future showed no signs of abating. (AP Photo/Vincent Yu)
圖片來源:AP

⊙盧郁佳

看到香港鎮壓反送中的血戰、搜捕,能否讓台灣人覺醒呢?

有些統派相信,台灣遲早被統一,躲不掉的。那麼既然被武統、不如被文統,所以擁抱和平協議、一國兩制。相信比起「留島不留人」、「血洗台灣」,被統一不過等於重回戒嚴,算是較好的命運。相信反正只要投降,就不會被殺掉,所以台灣千萬不能還手。而要是真的被殺,那也沒辦法,只好聽天由命,祈禱被殺的人是你不是我。我善良老百姓安分守己,看到抗議就繞過去走,從不表態,臉書也避談政治,所以解放軍掃射群眾的時候應該先看我臉書、知道不能射我,導彈也不會炸我家。

有些韓粉即使投韓國瑜當總統,也不擔心會被統一。他們覺得,反正要獨立,中國不答應。要統一,美國不答應。所以統獨都別瞎忙,天塌下來有高個兒頂著。既然陳水扁、蔡英文當總統都沒能讓台灣獨立,那麼馬英九或韓國瑜當總統也就沒可能讓台灣統一。這些老神在在的有識之士或許忘了,當初希拉蕊競選美國總統,就打算拿棄守台灣去和中國交易,換取美國利益。

這股失敗主義、鴕鳥精神,出於源遠流長的無力感。

柄谷行人的抗爭哲學《移動的批判》書中,引用阿多諾《否定辯證法》中的一段話:「奧許維茲之後,你還能活下去嗎?特別是那些照理應該已經被殺了,卻因為偶然的因素免於一死的人。他光是要活下去,就需要冷漠;而冷漠是布爾喬亞主體性的基本原理。沒有冷漠,當年也不會有奧許維茲。這是那些倖存者激烈的罪。做為贖罪,他將惡夢纏身,彷彿自己已經不再活著,已經在一九四四年被送進毒氣室,之後的存在只不過是想像,只不過是一個二十年前已經被殺死的人的瘋狂願望。」如果把納粹滅絕猶太人的奧許維茲集中營,換成肅清本省人的二二八、肅清外省人的白色恐怖,就足以說明這股恐懼。一直偽裝成安全感、集體否認的恐懼,無力、退縮,靠著小確幸麻木逃避。

我們善於遺忘這種恐懼,它沉在凋亡的歷史裡,埋得太深了。以至於當它捲土重來時,我們誤以為是什麼新事物,替它取了新名字:亡國感。

法蘭克福學派因為馬克思主義運動敗給了納粹運動,而開始反省馬克思主義。引進佛洛伊德的精神分析,來解釋群眾為何狂熱支持納粹。關鍵不是經濟決定,而在文化和制度層面。亡國感,給了法蘭克福學派分析文化的動力,也能讓我們從中看見自己的盲點。

權力不是本質,而是位置。柄谷行人談到,馬克思在《霧月十八日》中分析打倒專制主義王權以後,路易.波拿巴怎樣成為握有王權的決策者──只要代表制議會、資本制經濟一遇到危機,國家本身就會浮出檯面。皇帝也好,領導也好,都是國家的人格載具,回歸專制主義王權。專制主義王權中,王雖然是主權者,但卻不同於封建時期的王,而只是被人擺在主權者這個位置。馬克思《資本論》說:「這種想法上的制約是非常奇妙的。舉例來說,一個人之所以成為王,只是因為其他人對他以臣下自居。但人們的想法剛好相反──他們相信,因為他是王,所以自己是臣下。」即使專制王權的體制消失,王的位置卻像一張空椅子般留了下來。革命可以把王送上斷頭台,卻無法抹除王的位置。就如霍布斯《巨靈論》「所有人把自然權讓渡給單一個人」,主權者並不是存在於某人身上,而是存在於型態之中。

有些人服從權威,無論這些人相信馬英九,或那些人相信蔡英文,都因為他是總統,所以自己什麼都不是。如果有人想改變什麼,這些人就告訴他「等你選上總統再來講」。這是一種信念。

香港反送中運動,第一次一百多萬人、第二次近兩百萬人上街遊行,這是事前無人能想像的發明。權力在群眾自己身上,是一種信念,跟前一種信念互斥。信念決定現實,柄谷行人也談到,二次大戰期間,同盟國和軸心國競爭開發原子彈,進度也相仿。誰先造出來,就贏得戰爭。美國研發成功後,嚴格封鎖消息好一段時間。因為當時科學家們還不知道製造原子彈是否真能實現,如果認為不可能,就不會去試;而任何人一旦得知做得到,就能很快做出來。

香港百萬人遊行,就是今天的原子彈。事前人們畏懼軍警、監獄和查稅恐嚇,事後人們相信站出來能開啟改變,這種跨國學習是顏色革命快速擴散的原理。

反送中傳達的訊息:相信自己,永不放棄。不要說台灣被統一了,就算台灣被統一個一百遍,同樣抗爭到底。相信會贏,再想怎麼贏。

假如打從一開始就沒有自己的國家,那時不會有亡國感。亡國感是預感失去早已習慣的自由與安全。

港英時期,香港人忙賺錢,政治冷感。香港民主黨創黨主席李柱銘說,當時只知道香港有自由、無民主,所以參與起草《基本法》時,他以為最重要的是不降低法官素質,確保自由法制。當時他不知道,香港的自由,其實是英國的民主在保障的。香港享受了自由的果實,但是香港沒有民主之樹,這棵民主之樹原來在英國。

等到回歸中國,失去自由,才開始產生香港意識,思考民主是什麼,怎樣自己種民主之樹。五年前,人大831普選方案,港大民調反對者只占近四成。今年港大民調,反對修《逃犯條例》者超過六成。香港意識,不會從英國給你現成的自由中產生,是從北京令人窒息的壓迫中誕生。不會從生而享有的安樂中產生,而是從亡國感中誕生。

台灣同樣享受過日治、中治、美援等殖民母國的資源。地主剝削佃農造成階級衝突,是共產革命的溫床,《國家為什麼會失敗:權力、富裕與貧困的根源》一書說,美國看到中共農民革命成功,向亞洲各國輸出共產革命,為了跟共產黨競爭,才施壓台灣政府1949年三七五減租,1951年公地放領,1953年耕者有其田,好守住太平洋防共陣線。解嚴,也是如此。台灣享受土改、解嚴的自由果實,但是民主之樹在美國。耕耘台灣民主的蔣渭水、雷震、鄭南榕與陳文成等黨外運動者等等,始終是少數人,絕大多數人只是搭便車。台灣怎樣自己動手種民主之樹,是這一代人的挑戰。

亡國感,是一種「做什麼都於事無補、無力回天」的焦慮無奈。它表示我們這才真正繼承了這個國家,保衛自己的責任竟然在有生之年交到了我們手上。如果沒有這種感覺,我們根本不會去想能為台灣做什麼。亡國感,許諾每個人從中產生反抗的策略和哲學。

只要想著如何逃命自保,就會越想越絕望。只要想著如何反抗,就會想起原本沒想到的資源。它既是不敢跨出去,也是想要跨出去。

在反服貿運動在國會引爆之前,黑色島國青年陣線辦了很多次讀書會和演講。在雨傘運動之前,香港的初中學生每天放學站在各校門口發傳單,組學運團體串連。一旦人們找到一件事,開始動手做點什麼,無論是看起來再小、再沒用的事,亡國感都會煙消雲散。

亡國感是虛幻的挫折感,請用真實的挫折取代它。

台灣耳熟能詳的「弱國無外交」一語,今天證明不是事實。香港百萬人遊行照片震驚全球後,《時代雜誌》、《經濟學人》以封面報導關注香港危機。英國前首相梅伊呼籲香港遵守《中英聯合聲明》保障港人權利。德國總理梅克爾發言人肯定示威和平表達意見。德國外交部表示,《逃犯條例》若通過,考慮廢止與香港的引渡協定。澳洲外長潘恩要求尊重香港的高度自治。英國及加拿大政府發共同聲明,歐盟則對香港特首林鄭月娥發出外交照會。

香港人在網路論壇上討論抗爭方式,罷工罷課罷市,拋售港幣破壞匯率,甚至連署要求法國收回特首林鄭月娥勳章。《華盛頓郵報》刊登香港出生的前半島電視台記者陳嘉韻(Melissa Chan)投書,要求把諾貝爾和平獎頒給香港百萬個抗議者。英國《金融時報》刊登香港網路連登討論區的成員投書,解釋香港沒有領導人的抗爭模式。政黨「香港眾志」成員周庭,到東京呼籲日本政界為香港發聲。議員區諾軒寫信給日本政界,要求6月28、29日的G20大阪峰會關注香港。川普視香港反送中為談判籌碼,威脅貿易制裁中國。雖然北京施壓想阻止《香港人權與民主法案》,美方表示如果中國軍警進入香港鎮壓,美國將考慮制裁。

各國都很現實,只會為自己的利益算計,沒錯。但是,台灣能夠自己找出和各國共同的利益、理念結盟的關鍵,動手去做,日復一日、往下扎根。只要台灣不放棄自己,國際不會放棄台灣。

亡國感在敲門,向你我要什麼?它要求我們以全新的哲學活著。不再是爛命一條挫咧等,而做自己存在的開創者。

作者曾任《自由時報》主編、台北之音電台主持、《Premiere首映》雜誌總編、《明日報》、《蘋果日報》主編、金石堂書店行銷總監,現職寫作。獲《聯合報》等文學獎,著《帽田雪人》、《愛比死更冷》等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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