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送中香港直擊】「暴徒」是怎樣煉成的

從天黑到黎明,6月12日這天,香港立法會外徹夜不眠。

去年2月,港人陳同佳在台灣犯下殺女友案,為處理後續引渡受審問題,香港政府在3個月內強推「逃犯條例」,引發港人嚴重不滿,中港矛盾為近年最劇。6月9日百萬人上街遊行反對,6月12日升級為三罷、包圍立法會行動,警察在媒體眾目睽睽下強力鎮壓,直指手無寸鐵的群眾是「暴徒」。

有百萬民意加持的和平佔領行動被誣指為「暴動」。暴徒是怎樣煉成的?真實面目是什麼?我們走訪參與罷市店家、自發組織的青年,試圖看清他們的臉孔。

下午清場開始後,民眾下跪請求警察不要再暴力對待群眾。
下午清場開始後,民眾下跪請求警察不要再暴力對待群眾。

6月11日傍晚接近6點,油麻地新填地街泗祥號的老闆何國標準備拉下鐵門,參與明天的罷市行動。57歲的何國標灰髮平頭,帶著粗黑框眼鏡,他是香港碩果僅存的老店鋪木工師傅,泗祥號百年前就掛牌開店,那時對街是海,旁邊有碼頭與水果批發市場,店鋪專營船舶木製滑輪。身為長子,何國標接下父業,他老實地說:「子行父業是應該的。」從爺爺傳到他這一代,如今木船被大型貨櫃取代後就衰退,店鋪改做冷氣水管木圈、木製電錶板、拍賣槌,三代以來整個行業脫胎換骨,他清瘦的身體還屹立著,與86歲爸爸何廣雄都很支持這次的反對逃犯條例,之前也上街遊行。

為什麼參加罷市?「Close囉!一天損失的營業額很難說,還好店面是自己的,不用交租。」他感嘆香港從董建華任特首後,政治氣候愈來愈收窄,「以前傳媒、作家有言論自由,現在好像不太敢,條例通過後很多人就掰掰囉。」他做出揮手的動作。他的好朋友是作家劉銳紹,早期在《文匯報》當記者,六四後開始批評共產黨,前陣子送何國標一本自己寫的新書《炸醒我的六四—背後和感悟》,感覺更像是在訣別:「我問他怕不怕被抓?他說以後不會再去大陸了。」

百年老店木材行泗祥號老闆何國標(右)、父親何廣雄(左)關門一天響應罷市。
百年老店木材行泗祥號老闆何國標(右)、父親何廣雄(左)關門一天響應罷市。

木工師傅不只磨練技藝,也喜歡研究歷史。他對過往現今感受的差異裡,港督彭定康會跑到街上跟一般店家聊天,而現在特首林鄭月娥如果要進社區,周圍有很多維安人員保護,過去也發生過老人家把手收回來,不願意跟特首握手的事件。我問他,如果林鄭月娥來,會想跟她說什麼?「我會直接請她撤回逃犯條例。有人會說不要搞事,但政治是影響每一個人的,為什麼不能多做一點事?」何國標的3個兒女,有人移民去加拿大,沒人願意繼承這間木頭材料行了。他跟老父親撐著老店,做一天是一天,只是這天晚上,他們選擇響應罷工罷市罷課行動。

零時絕食

12日凌晨零點,立法會附近的主要道路、天橋皆被前來「散步」的人群佔滿,警察排排站在三排柵欄之外與人群對峙,空氣中有鹹濕汗水與燥熱體味,警民間稍有越線便會爆發口角。沿著添美道的中信橋上一角落,教育大學社會系講師黎明串連一群藝文界人士,包括教授何式凝、記者陳曉蕾、社區工作者莫昭如、大陸獨立電影導演應亮等人亮出「絕食明志」「反對逃犯條例」布條,展開行動,當中年紀最大的70歲,最小的是22歲的大學生。

教育大學社會系講師黎明串連藝文界發起絕食運動,她絕食103小時,象徵6月9日上街的人數。
教育大學社會系講師黎明串連藝文界發起絕食運動,她絕食103小時,象徵6月9日上街的人數。

34歲的黎明很年輕就拿到博士,在港任教,一片保守的學校氛圍中,聘任合約一年一簽,稍有言行不慎就可能不被續聘。她日前跳出來組織陸配新移民參加609遊行,現在又參加絕食,可謂相當勇敢。不擔心自己被DQ(disqualified)嗎?她苦笑說:「當然會擔心,如果真的被DQ那也沒辦法了,幸好下一年的合約剛簽,過了下一年再說吧。」明知會付出代價,但總要有人做,她是抱著這樣的心情。

她出生於上海,父親是忠貞共產黨員,母親是教師,大學畢業前都在上海,2008年到香港,在中文大學讀社會學碩博士。2014年雨傘運動之後,黎明在媒體上寫文章,引起大陸國安單位注意,找她的父親喝茶,指黎明是背後寫手,還把臉書帳號開給父親看,「我爸不太相信我,信國安多一點。我很驚訝,因為我只是寫了我在旺角佔領區如何實踐民主的觀察和評論,根本沒有造成大量轉發、影響。」所有內地來港讀書學生必須先去中聯辦登記資料,社交媒體、公開動向也會被關注。她說來港11年,親眼見識到自由如何被蠶食,「比如六四集會時喊口號『結束一黨專政』,大家本來習以為常,但去年開始有建制派議員說這有港獨傾向,只要立場和中央不一致,就會被認為是港獨、顛覆政權、破壞一國兩制。」

2016年,6名民主派及本土派立法會議員(羅冠聰、梁國雄、劉小麗、姚松炎、梁頌恆、游蕙禎)因宣誓事件被剝奪議員資格(DQ),埋下了港人深深的憤怒不滿。黎明說:「選舉主任的權力變得非常大,他本來只管行政流程,現在好像有了新的功能,從社交媒體、公開發言看你是不是愛國愛黨。他們已經選上了,還要挑剔宣示態度不夠忠誠,釋放的訊息就是參與立法會有很高的標準,只要不符合就沒有資格參與政治,他們自己說了算。」被DQ的議員劉小麗也在群眾中,她沒有加入任何組織行動,衣裝輕便肩揹布包,表情凝重地看著這一切。

警方開始催淚彈清場後,天橋上的絕食群眾堅持坐在原地,舉手和平示威。
警方開始催淚彈清場後,天橋上的絕食群眾堅持坐在原地,舉手和平示威。

恐懼陰影

絕食行列中,有2012年因拍攝關於楊佳襲擊警察案的電影《我還有話要說》、在大陸被控「煽動顛覆國家政權罪」而流亡來港的導演應亮。若逃犯條例通過,將直接衝擊他在香港好不容易安定下來的一家四口。應亮的小兒子今年剛出生,他也剛找到教職教授電影,對於我的擔心,他表情平和:「其實過去幾年也一直是這樣的狀態,沒辦法計畫太多,走一步算一步。」

此刻的香港,人人時刻處於恐懼陰影下,不知道什麼時候會被安上罪名、遣送。黎明說:「去年有個女生只是在網路上寫了BL的小說(註:網絡耽美作者的案件「天一案」),就被判了11年,所以逃犯條例修改到不少於7年,根本就不是很高的門檻,很輕鬆就可以跨過。烏坎村事件裡,被民選出來的村長在電視上公開認罪說自己收受賄絡、經濟犯罪;銅鑼灣書店股東之一桂民海是瑞典公民,也不得不認罪在內地車禍致死潛逃。如果真的要抓你,什麼罪名都可以,只要從過去的人生軌跡中拿些素材拼湊一下。逃犯條例一過,香港社會的人權、法治、自由等於是被扼殺了。在這個關頭,需要暫停某些日常生活的習慣,像吃飯、工作…,畢竟自由流失了就再也要不回來。」

從絕食與佔領行動開始,附近天橋上有大批年輕人手持白色花朵,自發地唱起教堂詩歌「Say Hallelujah to the Lord」,目的是為了緩和現場衝突的氣氛,為和平祈禱。詩歌唱了一整夜沒有間斷,幾度警察出現、換班、上下車,有點故意挑釁群眾的意味,可以從歌聲大小或節奏快慢判斷衝突情勢,整夜大致和平,但隨著黎明到來,人如沛然潮水愈聚愈多。

從6月11日晚間11點開始,大批身穿黑白衣衫的青年開始在立法會外聚集。
從6月11日晚間11點開始,大批身穿黑白衣衫的青年開始在立法會外聚集。

自發組織

天亮之後,是完全自發組織的年輕人們,沒有領袖與舞台,他們身穿簡單的黑白T恤、長褲,揹著背包,像一團螞蟻,碎片化的個人在短時間內發展出和諧同一的意志。地鐵口有人不斷發放口罩,當某個角落傳出需要安全帽,他們就雙手碰頭,比出帽子的動作,聲音一直傳遞下去,再把所需物資以接力方式送回;需要剪刀,伸出兩指輕輕互碰;需要長傘,兩手握拳在空中橫出一槓。當有物資通過,群眾自動讓路,鼓掌歡呼讓物資通行。也沒有鴿派鷹派的衝突,幾年下來雨傘運動的「首謀」個個被羅織入獄。大家都知道,儘管主張路線不同、陰謀論不斷,也不要互相指責切割,因為再不團結,香港真的就不行了。

人群中瀰漫著一種詭異的冷靜與戒備。100萬人的民意撼動不了政府,大家不知道還能做什麼,有的青年用保鮮膜包覆露出的上臂(為了防止辣椒水),戴棉布手套、護目鏡、安全帽、口罩。那已經是青年們所能做的最完整的裝備。11點預計開會的時間一到,所有人一同打開雨傘,高喊「撤回!撤回!」短促的廣東話音鏗鏘。

我在天橋上找到正在寫標語的Jola,她是香港大學比較文學系大三學生,今年才21歲,是香港回歸後的新一代,出生後歷史課本上已沒有敏感事件。她告訴我,這天凌晨,她跟朋友走從中環遮打花園往愛丁堡廣場前進,看到好多警察,2個女生被攔下,檢查身分證、背包、口袋。前一晚,在金鐘地鐵站出口,也出現不少年輕人被強制搜查。

Jola(右)是大學生,與夥伴自發性拿出鈸帶喊口號。(曾芷筠攝)
Jola(右)是大學生,與夥伴自發性拿出鈸帶喊口號。(曾芷筠攝)

我好奇她這幾年所感受到的香港變化是什麼?她說:「我不想有刻板印象,但比如說網路上大陸網民跟香港網民激烈吵架,那不是中國市民的錯,而是政權教育的問題。」她寫的口號是「色即是空」,為什麼寫這個?「如果能抽離地看,這都是政治權力的遊戲,大家argue的都是空的概念。香港政府如果不攻擊,市民也不需要反擊,這些事情是不會發生的。」

暴力攻擊

事情在下一秒發生。下午3點半左右,立法會大樓傳出第一聲槍響,空氣中開始瀰漫嗆鼻的催淚瓦斯氣味。我跟Jola的談話被迫中斷,她迅速站起,舉起抗議的空拳,喊起口號。同伴從包中拿出一對鈸,走進人群中開始敲鈸帶口號「加油!」「撤回!」「能做什麼就做什麼吧!」Jola對我說,也像是對自己喊話,之後像粒沫子融入人群中。

6月12日早上,缺乏組織與舞台,所有參與者都見機行事、自我組織。
6月12日早上,缺乏組織與舞台,所有參與者都見機行事、自我組織。

密集的武力清場上演了,警棍、催淚瓦斯、辣椒水、布袋彈、橡膠子彈齊上,警方根本不分示威者、記者、路人,一概強行驅離,好多地方都出現被警棍瘋狂追打、被射擊流血的血腥畫面。果然,警方後來坦承動用了約150枚催淚彈、20枚布袋彈,還有塑膠子彈,導致79人受傷,其中2人重傷。

到了傍晚,人潮被分別往中環、灣仔不同方向沖散,聽到警察及全身黑衣的速龍特警隊瘋狂敲打盾牌奔來,往天橋,往巷子,人們害怕地四處逃竄,立刻有人試圖維持秩序:「不要怕!慢慢退!」警察一發射催淚彈,前線便有人衝上前去用水澆熄,或用僅戴著手套的手撿拾催淚彈碎片往警察方向回丟。等警察離去,青年們又不斷回來,繼續築起路障回防;躲進中信百貨商場避難的人,等警察離去又出來。這是一場發生在最資本主義的昂貴商業區的街頭游擊巷戰,一邊是全副武裝的武警,一邊是手無寸鐵的市民。晚上9點多,已經撤退至軒尼詩道、皇后大道東附近,警察愈發瘋狂地敲打盾牌,一湧而上,竟然就在我眼前,無任何警告、無人挑釁的情況下,就朝著數十零散民眾發射催淚彈。警民對峙相距數公尺的縫隙中,一位社工拉著音箱與麥克風,不斷對警察喊話:「保持冷靜!警察應該是保護人民,我身上什麼都沒有,真的不知道你們要對我怎樣?」她用身體橫亙在武裝警察面前,簡直是六四坦克人翻版。

夏愨道與添華道交叉口附近的民眾,不斷將路障往警察方向推移。
夏愨道與添華道交叉口附近的民眾,不斷將路障往警察方向推移。

傳遞真相

數公尺之外,坐著電動輪椅的劉小明看著前方的衝突。他30歲,15歲時因在海邊發生意外,頸椎受傷,造成胸部以下癱瘓。他騎著電動輪椅,戴著護目鏡和口罩:「就算我無法站在最前線,但我應該在後面支援他們。人家說退的時候,我盡量留在原地,因為前線的人那麼辛苦,都被打,我已經離那麼遠,我應該盡我身為香港人的一份力,跟他們同在。」

劉小明胸部以下癱瘓,仍堅持在群眾後方支持運動。(曾芷筠攝)
劉小明胸部以下癱瘓,仍堅持在群眾後方支持運動。(曾芷筠攝)

劉小明向公司請假,自發性加入罷工集會,他的經歷跟許許多多的香港人感受很類似:「我大學念理工大學政策系,隨著工作、生活之後,慢慢變成冷漠的市民,覺得工作那麼累了,不要來搞我。2014年雨傘運動、2015年普選方案被人大831否決時,我都有參加遊行。但之後,整個社會的公民參與變少,因為雨傘運動年輕人上街90天都沒什麼成果,之後幾年都是這個情況,有一種溫水煮青蛙的感覺。但這次事情大條,我覺得政府有點太過分,100萬人上街,他不理,為什麼那麼急要通過法案,社會上有那麼大的反對聲音,為什麼不停下來談一談?台灣也說了即使逃犯條例通過,也不會引渡犯人,我看不到任何必要性。有需要丟催淚彈嗎?我覺得政府瘋了。」

他最後說:「香港政府現在是服務香港人民,還是服務北京政府?香港保證50年不變,還有30年,但現在一切來得太急太快。」

吃了好幾發催淚彈的市民,忍受身體不適,控訴警察的強烈鎮壓。
吃了好幾發催淚彈的市民,忍受身體不適,控訴警察的強烈鎮壓。

漫長的一天到了夜裡。夜晚,數個教會社服團體,如英國領事館、小童群益會、社會服務聯會…都開放空間,提供急救、清洗眼睛、食物、充電與網路,身心受傷者在這裡得到休息和安慰。天父慈悲!彷彿是《鐘樓怪人》裡,被指控有罪的艾絲美拉達躲進巴黎聖母院尋求庇護。在聖母聖衣堂的晚禱中,神父帶著大家禱告,並鼓勵大家。我聽不懂廣東話,透過友人翻譯,我才知道那大意是:「儘管政府將此次運動定性為暴亂,但我們要把見到的真相保留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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