Yahoo奇摩新聞 台廠人（上）
六月了，雨季已經遲了快一個月。
雨季前，是胡志明市一年中體感最難受的時候，遲遲下不來的雨讓午後天氣更加悶熱。艷陽將柏油路灼得快要融化，胡志明市街上賣咖啡的小攤子黏著陳年的油垢混合著空污粉塵，路邊攤的塑膠桌椅，被外國人戲稱為兒童玩具座椅，上留著乾掉的湯漬。走在路上，剛流下來的汗水馬上就被蒸發，一天下來帽沿和領口會留下一層乾掉的鹽，街上許多穿著「北京比基尼」的摩托車司機，將自己的腳翹在車頭，姿勢維持著奇妙的平衡睡著午覺。烈日之下的街上只剩下對熱帶充滿新鮮感的觀光客，他們穿著熱帶洋裝，搭配傳統斗笠、金髮碧眼、天真浪漫地散步，和本地人十分對比。胡志明市的小巷子細如血管一般交錯，拐一個彎就很容易迷路。生鏽鐵捲門的縫隙散發著不安與焦躁，不僅天氣，城市的氣氛像壓力鍋一樣。
星期六 第一天
Dear all,
剛剛Lisa&Mai醒我們這個星期天千萬不要去胡志明市
因為星期天有大型的抗議
抗議越南政府把河內/富國島/胡志明市/芽莊等部分區域改成中國的經濟特區
人民不同意政府把部分地區和利益讓給中國
因為中國之前在寮國也是相同作法 結果土地變相成中國的
政府已公布任何被拍到去抗議的學生將會被強行退學 導致民眾反應更激烈
昨天河內已有抗議 星期天換成胡志明會有抗議 所以提醒不要去市中心 小心安全
請各主管再次通知廠內其他同仁 謝謝！ Jennifer
Outlook跳出新郵件訊息，各個團隊的年輕小台幹，一個個面面相覷，用最低調的方式通知所有台灣和大陸人。最高層級的協理集合所有外籍幹部緊急開會，一位位同仁走進大辦公室後，大門被重重關上，慘白的日光燈打在所有人嚴肅的臉上，沒有人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
「大家好，今天緊急召集所有海外幹部，相信有一些人應該已經耳聞，但是由於我們不懂越南文，看不懂他們的新聞，我現在來跟大家解說一下，順便宣導公司總部的訊息。」
「由於這次周末的抗議可大可小，希望所有海外幹部周末留在宿舍並禁止外出。晚上十點宵禁，協理會點名，每個人都需要回報。另外，這一次的抗議很可能會演變成罷工，根據總部應變罷工的SOP，若罷工開始，各單位主管知道罷工最重要的是什麼嗎？」
面對協理忽然地抽考，現場一片安靜。去年公司為了節省預算，裁掉了一大批資深主管，今年所有的外派台灣人都是剛出社會的年輕人。他們一臉稚氣未脫，看著協理，希望不要在會議中被點到。
「嗯，應該沒有人知道，這邊公司其實有SOP應對手冊，大家跟著我複述一下。」
《罷工處理SOP》
１.確認罷工規模，是否為特定部門個案？這個由我和總經理負責。
２.了解收集員工訴求，確認潛在的真正原因。若大家有相關消息須馬上回報。
３.進行行動，與工團溝通，尋求當地執法部門協助，以防暴力衝突。這個我會和總公司處理，找到共同解決方案。
４.四小時內回報品牌，然後每四個小時回報最新發展。
５.若罷工超過一天，工廠經理持續採取上述行動，並持續每四個小時回報品牌最新發展，每日更新進度，直到事件解決。
６.全員遵循品牌媒體政策，切勿擅自對外發言，切忌於社群媒體發文。
７.本廠由最高職位負責，就是我本人，若是我不在，受予副協理為代理人。
「以上為公司處理SOP手冊，還是要讓大家了解一下。總而言之就我二十年的經驗，罷工最重要的就是必須先把電箱上鎖，以免有人縱火引發火災。大家一定要切記這點，以上注意，大家回去有任何異狀都要通報，散會。」
小雞是我在辦公室的好朋友。工廠就像是一個小社會，裡面有男有女，也有LGBT。身材嬌小的她留著像小男生一樣的短髮，中文說得非常流利。外表看起來像個小孩，但三十歲的她在公司已經是資深大姐了，可以一個人帶領一個越南團隊。小雞的好搭檔叫胖胖，顧名思義他又高又壯，是純越南人，不懂中文但是英文說得非常流利，念了幾年國際學校，至於為什麼會淪落到工廠，是另一個故事。胖胖最喜歡跟我說英文，這似乎讓他能想起學生時期在國際學校那一段不愁吃穿的上流回憶。
「你不要擔心，這是我的電話，如果有暴動或是危險什麼的，你打電話給我，我會去後門旁邊的小橋載你回家，把你藏起來。」小雞拍拍我，拿出張紙把自己的手機號碼寫上硬塞給我。
我看著他們，拿起我的手機給他們看，內容是網路上台灣外交部傳來的一張圖片。內容是一張台灣島圖，上面翻譯越文說：「我是台灣人，不是中國人。」我拿給小雞和胖胖看，兩個大笑起來。
「越南人分不清台灣和中國的啦，覺得你講中文就都是中國人，你拿出來更會被打，你就不要講話就好了，你長得這麼像妙黎（著名的越南歌手），還怕人家不相信你是越南人？」
星期日 第二天
＃請大家盡量迴避這些區域
為抗議越南政府國會近日審議「經濟特區」草案，將租約期限最長展延至99年，越南部分民眾在FB召集全國性示威活動，抗議地點包含：
＋河內：歌劇院，還劍湖和李太祖雕像前
＋同奈：AMATA廣場，邊和市Vincom，Tan Phong路口
＋峴港：Tran Phu路區域，Bach Dang路
＋廣治省：東河市歌劇院
＋芽莊：歌劇院廣場，Tran Phu路
＋胡志明市：
●巴黎聖母院大教堂區
●Nguyen Hue步行街區
●Hoang Van Thu公園
＋全國或其他國家的其他區域：任何其他公共場所
Facebook越南自由行資訊交流
一早醒來我就收到小雞的簡訊，內容是：「Thong bao: Toan thể dồng bao cả nyớc vi tyong lai Việt Nam. Dung 8h sang ngay 10/6/2018 tập hợp tại cong vien Hoang Van Thụ.」（為了拯救越南的未來，大家集合起來！2018/06/10在Hoang Van Thu公園集合。）
小雞興奮地說：「要開始了！要開始了！」
我不知道該感覺到害怕，抑或是以平常心面對即將發生的未知。我在想，華人的她到底在越南是中國人還是越南人？怎麼會面對排華抗議如同期待嘉年華一樣？
中午到台幹餐廳吃飯，老遠就聽到其他人在討論罷工，我拉了張椅子坐下來，對面和旁邊分別坐了莉欣和阿富。莉欣三十歲，皮膚很白，是一個長得像西方混血兒的原住民，媽媽是台東阿美族，只要誇她像混血兒，她就會開心地咯咯笑。而莉欣是個認真負責的台幹，又有事業心，願意嘗試其他非本業的工作，以及無償加班，公司乾脆辭掉幾個人，節省支出，讓她兼做環安和人權。我的另一個好朋友阿富是一位有幾十年經驗的資深版師，接近五十幾歲，個頭不高，但眉宇間氣宇不凡，他自幼患有小兒麻痺，走路時一跛一跛。即便不方便，他也會用一隻手提腳走路，從未看過他拖著腳。阿富年輕時就開始從事鞋業，從基層管理樣品室與倉庫做起。他是台灣第一批西進大陸的前輩，阿富大部分時間駐外，老婆帶著三個小孩在台灣鄉下生活，阿富賺的錢都匯回家給老婆小孩了，他常常自嘲自己是提款機，但若是沒有對家人的愛，哪裡忍受得了長期離家背井的辛苦？
「這幾天總公司規定不要去市區，晚上宵禁點名。」莉欣邊滑手機邊說：「你有沒有看到工廠裡面路邊有停幾輛巴士？那是公司派來的，若是有需要，馬上會批次買機票讓你們這些幹部們回台灣。」
「聽說之前513排華暴動當晚，公司分三批逃走，有些人把自己打扮成越南人，但一下子這個護照沒拿，一下子又要等誰，最後只有廠長一部車能跑掉，另外兩部車遠遠看人圍過來，大家趕快跑去躲，真的很緊張，因為你根本不知道他們會做什麼？真是叫天天不靈。最後大家擠上另一台小巴士，把車上窗簾拉得緊緊的，一路上飆速到胡志明市。公司在市區訂了五星級飯店，讓台幹住了一個禮拜。」阿富吃飯時總會和我們講古。
「好啦，反正大家各自出外要小心啦，這幾天不要亂跑，而且今天晚上要晚點名。罷什麼鬼工啊？找我人權的麻煩。」莉欣說完生氣地扒了一口飯。
星期一 第三天
「今天早上很多人穿國旗衣。」胖胖興奮地說。
「對呀，後門小橋一早就有人在發傳單。」
「傳單？上面寫了些什麼？」
「就寫說，要我們一起為國家努力，一起罷工！對抗外國勢力！」小雞氣勢凜然地說著。
「上一次罷工很嚴重？」
「對呀，那時候我也在這裡，上次我們把樓下的門鎖起來，他們還是打破窗戶衝上來，好多電腦都被拔走了，值錢東西都被拿走了，還有些大陸的主管被打。」
「你的上一個台幹女主管當時也很害怕，她不敢待在宿舍，我就帶她回我家住了幾天，哈哈。」
「然後呢？」
「然後他就離職了，哈！被嚇到回台灣。」
嗶嗶嗶！台幹Line手機群組傳來訊息：
大家各廠區都還好嗎？聽說Ａ廠區已經開始罷工了？──瘦猴
對呀，我們品牌開始停工了，樣品室下班啦！大家都開始往外走，吵死了，像菜市場一樣。──胖虎
誒！管管你們的人好不好？他們跑來我們的樣品室叫大家下班！──瘦猴
我們都沒有動靜耶。──我
為什麼每一次罷工都是你們A區開始啊？又不知道要停線多久……，靠！又要賠錢空運 了！──瘦猴
好像聽說我們這邊特別多異議份子吧，改不了啦！──胖虎
總部現在有什麼動作嗎？──我
好像根本來不及有什麼行動，哈哈！但我們要趕快回報給品牌客人。──瘦猴
「罷工的隊伍來了！好酷喔！」小雞說
「真的嗎？」我拿著手機跑到窗邊占了一個好位置，想說機會難得準備拍照紀念，旁邊擠滿了越南員工。遊行隊伍緩緩地由廠區大門浩浩蕩蕩地走進來，領頭的男子背著越南國旗，上面有一顆大大的黃色星星，領著約千名流水線員工，帶著操作員的帽子，像螞蟻一樣湧入廠區，邊走邊高喊標語。
「他們在說什麼？」
「他們說，還我們南海，中國企業滾出越南！無良企業！我要合理工資！」（待續）
個人簡歷
文學圈外人，因藝文產業環境險峻而轉職，在海內外台商工廠工作超過四年。在本科系畢業即失業之時，看見越來越多畢業生帶著受過藝術薰陶的視角，像種籽一般被撒向社會角落，用各種方法紀錄當代，我是其中之一。
得獎感言
台灣外移的工廠都去哪了？他們現在可好？
從楊青矗的〈工廠人〉到陳界仁的〈加工廠〉，記錄了台灣的代工經驗與產業外移，本島的故事似乎趨緩，而這場台商與全球化的重頭戲正在海外激烈進行。我蹲點台廠進行紀實書寫，「台幹」的身分位處觀賞資本主義這場大戲的最佳視野，向上仰望西方品牌的行銷操作，向下俯視勞工階級的無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