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有事」下的金門:能成為海峽兩岸的中介島嶼?

二次大戰結束後,東亞區域的國際地緣政治隨著1950年代韓戰的爆發而重新結構,1954年、1958年更發生以金門砲戰為形式的兩次台海危機。冷戰對峙的格局即使在1990年代部分緩解,但晚近威權主義的擴張,促成一種新冷戰的態勢。金門,作為台灣海峽的中介島嶼,發生於1950年代的戰爭,對當前有何種啟示?

1950年代台海危機下的金門

金門,舊稱浯洲、浯江等,由金門本島、烈嶼、大膽、二膽等組成,歷史上有「固若金湯,雄鎮海門」之美譽。自17世紀中葉之後,金門及其周邊島嶼群,除可扼制廈門灣及閩南海域外,也是台灣海峽防禦的重要戰略要地。

1860年代以後,金門大量青壯人口僑居東南亞各埠、日本長崎及神戶。但在1949年之後,金門從原本開放、流動的僑鄉島嶼,成為國共對峙、世界冷戰的前線基地,直到1992年才解除戰地政務。在長達43年的軍事治理下,金門的政經、社會及空間被高度軍事化,且與國際地緣政治高度相關,更是冷戰時期第一島鏈前線中的前線。


水頭聚落(黃氏宗祠及民居)

1949年10月24日深夜起,中共的人民解放軍渡海進攻金門,在古寧頭一帶激戰三晝夜之後,國軍取得國內內戰以來少有的勝利。蔣介石提到這場生存的保衛戰是「大陸之中華民國,到臺灣之中華民國的奠基石」;蔣經國也提到這場戰役是「置之死地而後生」、「轉敗為勝,反攻復國之『轉捩點』」。

1950年6月韓戰爆發,中共「抗美援朝」,美國一改放棄蔣介石的態度,轉而支持中華民國。7月,中共發動金門大膽島戰役失利後。往後的20多年再也沒有採用登陸戰,而是砲擊形式的戰爭。1954年9月3日,中共砲擊金門,史稱第一次台海危機(台灣稱為九三砲戰)。整個危機持續至1955年4月萬隆會議(又稱亞非會議,Asian-African Conference)周恩來宣布願與美國談判化解台海緊張情勢為止。因為這場危機,美國於1954年12月和中華民國簽署共同防禦條約,建立軍事同盟關係。

金馬成為危機下獨特軍事地區


金門軌條砦(反登陸樁)

為了測試《中美共同防禦條約》的有效性,共軍除了砲擊金門外,亦砲擊國民政府當時控有的中國大陸沿岸諸島,並於1955年的1月18日攻克浙江的一江山,且火砲射程已可覆蓋大陳島,其空軍亦對大陳島不斷轟炸,國府於是在是年2月,在美國第七艦隊的協助下將大陳島軍民撤回臺灣。至此,中共攻占全部浙東沿海島嶼,僅剩福建沿海的金門和馬祖由國軍控制。此外,美國國會於1955年1月通過《台灣決議案(福爾摩沙決議案)》(Formosa Resolution),授權美國總統可出兵保護台灣及其固有控制之島嶼,金門及馬祖的防禦被涵蓋其中。

1958年夏,中共在福建沿海地區已開始有一系列的軍事行動,試圖從海、陸、空三軍種打擊並封鎖金馬地區的國軍。8月23日18:30時,中共開始砲擊金門,至晚間20:20時,估計已承受3,300發砲彈。當時太平洋司令部與美軍顧問團溝通後的簡短結論是:「金門完了(Kinmen out)」。日後的研究與統計指出,共軍340門砲,從廈門、大嶝、小嶝、深江、蓮河、圍頭等地,在兩小時內發射57,533發砲彈,至10月6日共軍宣布停火一週止,總共對金發射474,910發砲彈,史稱第二次台海危機(台灣稱為八二三砲戰)。


古寧頭三角堡外的戰車展示

同時,中共測試美國的反應。而在共軍發起砲擊的24小時內,美國海軍作戰部長下令第七艦隊進入臺灣海峽就定位支援臺灣。到了10月5日,中共國防部長彭德懷宣布對金門停火七日。10月6日,彭發表《告臺灣同胞書》,共軍漸次停火,隨後宣布「單打雙不打」(單日砲擊,雙日停火)。臺海危機步入新的階段,以一種象徵性的戰爭持續存在,直到1979年中華人民共和國與美國建交前才停止。

在1954年、1958年兩次臺灣海峽危機(九三砲戰、八二三砲戰)中,金門不僅關乎中華民國臺灣的生存,也是圍堵共產集團擴張的因應戰略。這就是1958年美國國務卿杜勒斯(John Foster Dulles)所說:「包括金門及馬祖的沿海島嶼,對中華民國有極重大的意義,且與柏林對西方的重要性相比擬。」

冷戰及後冷戰的金門地方形貌

冷戰期間,金門對內被形塑為「三民主義模範縣」,以取得軍事統治的正當性;對外成為自由世界的燈塔,有別共產統治下的中國大陸。

具體的方法就是「管、教、養、衛」的實踐,這是一種軍事現代性(a militarized modernism)的建構。亦即,國家以政治、教化、經濟與軍事等四大層面進行全面的軍事動員、社會控制、經濟建設、意識形態教化,並包裝於一種自我宣稱為理想性的、實驗性的現代性政治計畫之中,對外抗衡中國共產黨的軍事威脅,對內壓抑反對聲音、減少政治阻力,以便有效掌控戰地等。


民宅壁上的軍事標語(瓊林養拙樓)

當然,大量的部隊長期駐守於金門,使得島上的性別比例失衡。名為「特約茶室」(又名俗稱軍中樂園)的慰安婦制度,是當年戰地體制面對性別政治(sexual politics)的因應之道。這些昔日的戰地遺產,今天仍是金門島的重要資源,從道路系統、軍方將領命名的學校到金門高粱酒產業;戰地觀光景點,甚至是外人認識金門一種途徑。

1987年臺灣解除戒嚴,5年後的1992年,金門與馬祖才解除戰地政務。事實上,臺灣的解嚴、民主化歷程呼應著世界冷戰格局鬆動、國際地緣政治再結構。然而,金門與馬祖兩地直到1995年才真正開放,前者設立了「金門國家公園」,後者則成立「馬祖國家風景區」,嘗試保育戰地資源,發展觀光以提振地方經濟。

國際地緣政治改變下,金門的啟示?

2001年起,台灣政府開通金門與廈門、泉州的定期航班開通(俗稱小三通),對金門地方社會的影響深遠。這條結合臺灣國內線航班及兩岸船班的航路,提供了臺商、遊客等往來兩岸的另一種選擇(在此之前需要經過香港、澳門轉機)。

實施以來,航班數量或搭乘人數均顯著成長,以Covid-19(新冠疫情前)的2018年,循「小三通」管道的入境人數合計有983,537人次,其中臺灣公民有550,216人次、中國大陸人民有410,237人次、外國人士23,084人次。在這樣的趨勢下,金門的交通業、零售業、民宿業及相關服務業等得到很大的發展,金門縣的設籍人口不但沒有因為地理劣勢而減少,在2022年超過14萬人,人數多於澎湖縣。2018年,金門決定自福建晉江引水,簽訂購水契約30年,確保島上民生及工業用水不虞匱乏。金門做為海峽兩岸往來的節點,其歷史及地緣的中介性(In-Betweenity)再度突顯。


金門大橋(連接金門本島至烈嶼)

金門原本地處福建省南方閩南區域, 1949年之後,冷戰對峙的政治現實使得金門從歷史與地理的脈絡割離出來,受臺灣海峽以東約200海哩的臺北所轄。

但這座島嶼,也因為戰爭而飽受摧殘,因此地方社會對於「戰爭無情、和平無價」的體會相當深刻。金門,如何成為建構和平與和解(peace and reconciliation)的中介島嶼,進而成為不同文明價值之間相互理解、化解衝突、充分對話的載體,對於台灣、東亞、乃至於全世界都有十分重要的啟示。

而東亞區域和平的連動關係,一如安倍晉三前首相所指出的「台灣有事就是日本有事,亦即日美同盟有事」。而回顧首兩次台海危機的歷史,其實某種程度說明了一個事實:「金門有事就是台灣有事,台灣有事就是東亞有事、世界有事」。金門,作為距離中國大陸最近的自由世界,過去的軍事角色及未來的和平角色,在此時此刻,實應被重新理解且重視。


烈嶼雙口眺望廈門夜景

照片皆為筆者所提供

標題圖片:金門新頭海灘(昔日八二三炮戰中搶灘料羅灣的場景)

江 柏煒 [作者簡介]

臺灣大學建築與城鄉所博士。2001年起任教於金門大學(前身為金門技術學院),歷任該校助理教授、副教授及教授;並為該校建築學系創系主任、閩南文化研究所創所所長、人文社會學院院長。2009-2010年擔任美國哈佛燕京學社合作研究學者(Coordinate Research Scholar at Harvard-Yenching Institute)。2014起,專任於臺灣師範大學東亞學系,曾任該系主任、海外華人研究中心主任、國際與社會科學學院院長。致力於文化遺產保存、東南亞華人移民史、冷戰社會史、城鄉規劃、永續發展等跨領域研究及社會實踐。目前為中華民國海外華人研究學會理事長,也擔任新加坡南洋理工大學Chinese Heritage Centre International Advisory Committee。跨領域著作豐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