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學誤會他偷翻別人抽屜 從適應障礙變憂鬱症

文/張慧心
出處/董氏基金會心理衛生中心【陪他走過-憂鬱青少年與陪伴者的互動故事】

「明蕙,妳真是太惡劣了。不論如何,開學時至少我們還是班上少數彼此認識的人哪,妳怎麼可以對我開口閉口都罵髒話?」采如在內心強烈的抗議著。

「我哪有?你們為什麼要故意冤枉我。」采如對於同學們傳出:采如故意到別班說我們班的壞話,嘲笑她:「告狀鬼?這樣就高興嗎?」不服氣地說話頂回去,采如覺得同學們都不信,反而以輕蔑的眼神看著她。

「他們自己也講別人壞話呀,為什麼只說我呢?難道要把我逼上絕路嗎?」采如對於同學數落她、說她壞話,覺得非常難受。

這是國一下學期時,采如和同學發生誤會後,她內心的想法。同學的行為讓采如很生氣,且覺得不公平,不懂為何他們要這樣對待自己,甚而開始逃避、不願上學。

常為友情而苦惱

從小到大,采如始終認為,世界上最重要的,除了愛她的家人,就是同學和朋友了。尤其是和自己朝夕相處的同班同學,更是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伴。

在旁人眼中,采如長相清秀、身體健康,功課過得去,愛笑愛朋友,是個活潑大方的孩子。唯一讓人比較擔心的,是采如沒什麼心機,說話常想到什麼就說什麼,偶爾得罪人而不自知,也常和朋友吵吵好好,鬧個沒完。

「小女生嘛,老喜歡畫小圈圈,一下跟這個好,一下跟那個好,真累呀。」個性開朗的媽媽,看女兒常常為友情苦惱,難過得失神發呆,不能理解:為什麼采如的交友之路會這麼辛苦?

與同學漸行漸遠

采如升上國一後,一開始,她和班上同學相處的還不錯,但漸漸地,采如發現同學間時有紛爭,動不動就產生誤會,而她也不自覺被捲入這些風波中。

國一下學期段考前的某一天下課時,班上幾個男同學打打鬧鬧,把一位女同學的桌子撞倒了,采如好心把桌子扶起來,沒想到事後竟被懷疑偷翻別人的抽屜。

儘管采如一再否認,同學們卻不相信,班上也出現一些耳語,說采如是個喜歡偷窺別人秘密、在背後打小報告及講人壞話的人。

演變到後來,采如除了被捉弄抵制外,連和同學寫的交換日記,也常被偷拿出來公開傳閱。

「實在太過分了,怎麼可以這樣?」同學的態度,讓采如覺得很不好受!為了避免被傷害,采如不再寫交換日記,下課後也故意去別班找過去認識的朋友聊天,但同學的態度仍未改變,反而讓采如跟大家漸行漸遠。

裝病請假,拒絕上學

漸漸的,采如變得害怕去上課,開始裝病請假在家。為了暸解自己是不是做錯事,也想知道別人心裡是怎麼想的,采如買了很多書來研究,但看完之後,繼續在家發呆、睡覺。

有一天,媽媽看到采如在看憂鬱症方面的書,察覺到事情似乎不太對勁。「別看了,看那種書會越看越憂鬱的。」媽媽覺得這樣下去不是辦法,決定帶采如回到學校上課。

「我不要!」采如大喊,但媽媽鼓勵她要堅強,采如最後勉強同意去和老師談談。雖然老師鼓勵采如:「要勇敢面對,不可以一直逃避下去。」並試著把采如帶進教室。但勉強上了一節課,采如還是因為忍受不了同學的眼光,背起書包偷跑回家。

媽媽還是每天早早把采如拖去上課,還要采如多和老師談談,但是老師談沒兩句,就會把采如拉進教室。接下來,就像老早寫好的劇本一樣,采如上完一節課,就會自動跑回家。

難道都是我的錯嗎?

後來,連校長也被驚動了。校長勸采如:「妳太敏感了,別管她們,膽子大一點。」校長還親自到班上,要大家學習接納別人及友愛同學,可惜同學對采如的誤會似乎打了死結。

「校長,我不想讓同學覺得是我愛告狀,才害大家挨罵啦!」采如心中好委屈,頭痛得快裂了,想哭又哭不出來,忍不住拿身體一直去撞牆,心想:「撞死算了,反正沒有人在乎我,死了算了…」

校長後來勉強同意讓采如轉班,但這似乎不能解決問題。果然,班沒轉成,耳語已傳來:「自己人際關係搞不好,就算轉到新的班級,也同樣是個『問題學生』!」聽到這些話,已經被友情變質折騰達三、四個月的采如,開口要求媽媽讓她轉學。

由於事情剛發生時,采如沒有跟家人說明「如何得罪同學」的來龍去脈,爸爸媽媽一直不能理解發生了什麼事,乍聽采如要轉學,爸爸直覺認為是采如去招惹同學,才會把事情鬧這麼大。

「爸爸這樣,阿媽也是,大人老愛冤枉人,難道這全是我的錯嗎?」采如很不服氣,還好,媽媽始終很支持采如。

一直到轉校前,采如在學校裡,只要看到一群人圍著小聲耳語,就覺得頭痛欲裂,很想拿起美工刀割自己的手腕,可是又怕日後留下手肘神經攣縮的後遺症。

為了怕采如想不開,只要采如到校,導師就會要她待在導師室或輔導室。可是其他的老師看到采如,只會叫她「趕快進教室讀書,不要逃避」,讓采如羞愧得抬不起頭,覺得還不如稱病躲在家裡。

這段期間,媽媽常帶著采如去當志工。一些阿姨看到采如,會好奇的問她為何不用去上學?尷尬的采如無言以對,阿姨們也就不再多問,只拿一些書給采如看,還主動教采如一些知識。采如發覺自己其實蠻喜歡讀書的,「為什麼同學們不讓我回學校讀書呢?」采如好想哭。

為了趕快讓采如振作起來,媽媽帶著采如四處求診,家醫科、婦科、內科…,幾乎什麼科都看過了,醫生都說「沒事」,但采如還是每天胸悶頭痛,不敢去上學。媽媽最後也想不出辦法了,只好聽阿媽的話,帶采如去收驚補運、消災解厄。

擔心舊事重演,沒勇氣踏入新校園

十三歲生日那天,采如如願轉學到另一所國中。采如發現新學校的老師很友善,班上女生的個性似乎也不錯。

或許因為之前不好的經驗,采如下課時,看到有一群女生圍在一起,頭又忍不住痛了起來。采如拚命告訴自己:「她們不是在說我的壞話!」可是心底卻止不住的發抖。

第二天,隔鄰的郁玲對采如說:「你人緣真好,大家都想和你坐。」采如一時開心,以玩笑的口吻回說:「可是,我不想和妳坐。」

聽到這句話,郁玲臉色一變,繃著臉似乎被激怒了。采如一看,立刻慘白了臉。那群竊竊私語的女生,下課後告訴采如:「妳真英勇,居然『敢』得罪郁玲!」采如最擔心的噩夢立刻回籠了。

「一定會舊事重演!郁玲會唆使全班抵制我。」采如嚇得躲回殼裡,再度騙媽媽自己生病了,三、四天不敢去上學,還央求媽媽再轉回原來的學校。

媽媽拗不過采如的懇求,回頭去找校長,結果被校長婉拒了。采如聽完媽媽的轉述,知道自己沒有退路了,可是還是鼓不起勇氣踏入新校門。

在爸媽陪伴下,采如鼓起勇氣去找新導師。導師聽完采如的話後,答應她可以請假兩週休息。那天和老師說完後,采如爸爸破例請假帶采如去動物園玩,全家人玩得很開心,采如衝動的答應爸爸:「隔週週一我就會去上學。」

到了隔週週一,采如還是沒有勇氣去上學,爸爸明知女兒沒有守信用,並沒有生氣,只要采如在家多休息。兩天後,學校期末考,采如鼓起勇氣到學校,但不是走進教室,而是被老師單獨安排在諮商室考試。

伸出友誼之手

考完期末考,漫長的暑假開始了。整個暑假,采如偶爾和隔壁的小姐姐彩虹去打羽毛球,偶爾跟著媽媽和妹妹去學游泳,平靜的生活,采如暫時忘了郁玲,也忘了一再得罪同學的事。

國二剛開學那幾天,采如一直掙扎著要不要去上學。三、四天後,媽媽帶著采如走進輔導室,老師和善的說:「如果不想進教室,就待在團輔室讀書好了。」采如鬆了一口氣,從此,采如儘量早早到校,坐在輔導室門口等輔導主任開門,接著就待在團輔室看一整天的書。

到後來,采如幾乎每天都能到校了,老師直誇她「很勇敢」。采如心裡想:「一個人待在家裡的滋味一點也不好受,尤其看到全家人都有事可做,自己卻像個遊魂般的沒人理會,到附近吃飯也會被鄰居問到虛脫,除了睡覺、看電視之外,就只能胡思亂想,真的好痛苦。但穿上制服到學校就不一樣了,沒有人知道自己是被排擠的那個人,融入團體中的感覺真的很好。再說,輔導室老師都很熱心教導我,外掃同學路過輔導室,也會熱情的打招呼,那種感覺超好的。」

不知從何時開始,每天中午,導師開始派薇薇來陪采如吃中飯,漸漸的,除了薇薇,又多了麗真一起來陪采如。一陣子後,又有第三位同學加入─當采如看到郁玲突然出現在眼前時,心臟差點麻痺,沒想到郁玲大方的向采如伸出友誼之手,采如整個人頓時放鬆下來,開心得想大聲唱歌。

郁玲、麗真和薇薇問采如:「什麼時候才要進教室和大家一起讀書?」采如答應她們:「快了,快了」。國二第一次段考前,采如走進教室,靜靜上了一節課後又回到輔導室,同學們沒有什麼特別反應。漸漸的,采如每天都去上一節課,到後來,每節課都有回去上。

這過程中,采如始終沒去上英文課,但英文老師特別為采如保留了一個座位,而且公開宣布:「這個位置永遠留給江采如,別人不准坐。」有一天,麗真奉英文老師之命,來約采如去上英文課,采如勉強坐了一節課,發現英文沒那麼難,從此,便開始回去上英文課。

雖然,繞了一大圈才回歸正常軌道,但采如告訴自己:「我已經逐漸步上軌道了,而且好朋友越來越多,再也不會垂頭喪氣了。」

不要只有知己一兩人

二上整個學期,采如接受輔導老師的建議,每周三下午和「高關懷班」學生一起上課。所謂「高關懷班」,成員都是一些調皮搗蛋,或是說話很衝的大哥型學生,或在班上人緣不佳的學生,至於上課內容,則包括DIY畫葫蘆或捏陶、玩心理遊戲、做巧克力麵包、做聖誕花圈、攀岩、騎極限單車、整理社區資料等,大家邊做邊聊,很有趣。

采如知道:自己過去太在意在團體中是否受歡迎,其實這是鑽牛角尖。采如也學到:不要只有「知己一兩人」,如果能同時維持三、五個好朋友,那麼就算暫時和其中一個人鬧彆扭,情緒上受到的打擊也不會太大。

采如也把媽媽和輔導老師的話聽進去,仔細觀察同學,發現有些同學特別喜歡黏人,黏來黏去的結果,被黏的人往往嚇得沒地方躲。如今,采如如果看到別人在忙,就會試著自己一個人行動,不因無聊沒伴而想盡辦法纏人,畢竟,沒有人喜歡被別人「綁住」。

回首這一年,采如非常高興自己克服了心中的恐懼。采如深信:日後就算再遇到類似的考驗或打擊,也可以用這段期間,從克服憂鬱症的相關書籍上學到的方法,幫助自己遠離痛苦和無助。

醫師探討
關渡醫院精神科醫師 劉弘仁

適應障礙還是憂鬱症?

青少年是一個多變的時期,自我在蛻變中,外界環境也迅速交替著,情緒更以光譜般繽紛出現,因此常常令家長或老師困惑。在采如的例子裡,我們可以看到在青少年身上,憂鬱其實是一個可以從輕到重的問題,采如與同學產生紛爭之後,一開始她只是「不再寫交換日記」、「故意去找別班的朋友聊天」,逐漸地她與大家漸行漸遠、裝病請假在家、不去學校上課、發呆、適應越來越困難、有想死或自殺的念頭、學習功能逐漸退步。在這裡我們可以很明顯地看到病症是逐漸由「適應障礙」進展到「憂鬱症」。

適應障礙多半是由特定的壓力所造成,通常情緒低落或不穩定的症狀較輕微,自行復原的可能性也較高;但是憂鬱症則是情緒光譜上最嚴重的一端,有明顯的情緒低落或煩躁、喪失原本的生活興趣、睡眠與食慾改變、無法集中精神、心裡面老是充滿著負面悲觀的想法,甚至自責而有莫名的罪惡感,自傷或自殺的衝動也就有可能隨之而生了。而且憂鬱症還會有許多合併問題,例如焦慮症或是藥物與酒精濫用等。

所以青少年憂鬱症的面貌不止一種,它是千變萬化的,傾聽與觀察青少年(如文中導師所為)則有助於我們辨識清楚它的不同面貌,及早做出預防或介入措施。

如何看待青少年的情緒問題?

在我們根深蒂固的文化觀念中,常常把情緒問題的表現歸諸於兩件事:一是「這就是青少年的情緒與叛逆」,或者是「他一定是身體不舒服了」。第一種看法是將青少年情緒問題等同於正常發展過程,以為這一切都只是「為賦新詞強說愁」,青春期的小小騷動,或是荷爾蒙的變化罷了,不必在意。而采如與她的家人選擇了後者,這也是華人傳統上看待情緒的習慣語法,希望用身體疾病替這些混亂的狀況找到一個理由、一個出口,於是到處看醫生,甚至可能是用「逛醫院」的形式處理,但是沒有適當的診斷與治療,終無結果,以至於後來「轉學」又成為了一個解決方式。

其實這兩種看法都是化約論,簡化了人的複雜度,對許多青少年來說,當然所謂的「風暴期」是成長的過程之一,但是越來越多的研究告訴我們,並非每一個青少年都會經歷「風暴期」、都會有那些叛逆或愁緒,而憂鬱症的青少年也常以行為問題來表現,出現叛逆的行徑,所以當青少年產生情緒問題時,我們需要小心謹慎的抽絲剝繭來釐清。

為孩子創造無風帶

精神分析學家溫尼考特曾經對青少年的情緒風暴下了一個結論說,這些青少年都需要經歷一個「無風帶」(doldrum)。也就是說如果憂鬱症是「正午的惡魔」,那我們應該如何在如此熾熱如赤道的憂鬱下,替這些孩子創造一個無風帶?其實最重要的方法就如同我們在采如的身上所看到的一樣,就是「肯定與支持」,而我們可以有很多的方式表達,例如:傾聽、陪伴、關心、接納他加入活動與團體、看到他的努力、支持他就醫,或者像是高關懷班也是一種支持的方式。

其實,采如的老師做了一個最動人又窩心的示範,就是在教室裡替采如留了一個座位,座位肯定了采如的存在,也使采如可以步上復原的道路。所以「無風帶」並不是要替孩子排除所有的困境與挫折,而是給孩子有空間好好的去面對自己,肯定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