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論壇》柯志遠「劇評」／《某某》

[NOWnews今日新聞] 曾幾何時，BL劇已經發展成商機蓬勃的成熟劇種，在不同國家的影視市場陸續佔據可觀的一席之地，在不同體系的「腐劇工業鏈」火力全開，光是過去一年來，韓腐拍出《第八感》、《非故意戀愛故事》，台腐拍出《奇蹟》、《關於未知的我們》，日腐拍出《四月的東京》、《體感預報》，泰腐拍出《極速戀人》、《不曾遺忘的暮色》，不論質量的昇級、題材多元的開拓，都呈現讓人無法不正視的進程。2024暑假進入尾聲，一齣《某某》罕見地同時在Netflix、愛奇藝、WeTV、GAGAOOLALA四大OTT平台聯袂上架，吸引了眾人的目光；大陸晉江文學網人氣神級IP改編，《刻在你心底的名字》票房破億賣座BL夯片導演柳廣輝執導，大陸廣大讀者「愛到心坎裡」的人物和情節，以台灣觀眾份外親切的台北做為舞台搬演，兩位男主一位來自大陸一位來自香港，一齣BL劇融合兩岸三地，誤打誤撞（劍走偏鋒）地形塑出BL劇見所未見的「賣相」，無預警地發酵出了台產BL劇難得一見的聲勢與話題，轟轟隆隆，甚受矚目。

2019《陳情令》、2021《山河令》兩齣耽美小說改編的武俠劇讓王一博、肖戰、龔俊身價一躍直上頂流，人紅戲紅，誘發耽美IP搶拍潮（於是有了「2021耽改元年」的江湖封號），大把資金、大批明星投注進去，《皓衣行》、《天官賜福》、《烽火流金》、《左肩有你》、《山河表裡》戲拍都拍好了，嗷嗷待哺的書迷、影迷敲碗都敲碎了幾拖拉庫，戲始終壓在冰窖，不給播就是不給播（壓著壓著，一眾主演羅雲熙、張凌赫、檀健次、陳哲遠、陳星越、范丞丞、王安宇…比諸當時，不知又更紅了多少倍）。上有政策，下有對策，正以為「此題無解」，這一年多來卻有了讓原著粉（那是極龐大的人口）心花怒放的意外發展：泰國拍了水千丞的《職業替身》，台灣拍了Priest的《大哥》（《關於未知的我們》），台、泰合作拍了水千丞的《花開有時，穨靡無聲》，泰版重新翻拍了柴雞蛋的《上癮》，如今台灣團隊又讓《某某》橫空出世…。拍攝成績容或高低參差，但大陸「耽美小說」這麼多年在網路文學平台有系統的經營下，一路累積的豐沛活水，終於有了澎湃產出的渠道，這委實是堪稱「大快人心」的發展。

不過，所謂「原著黨效應」不啻也是兩面刃。作家木蘇里的原著小說《某某》在「晉江文學城」評分9.8，總累積分408億的超高人氣排名，讓劇版坐享「未演先轟動」的爆火關切度，播出後的「打著燈籠挑刺兒」的嚴苛檢測，卻也應聲排山倒海而來。《某某》首播頭兩集之後，網上的兩極聲浪成為一種不可思議的詭譎現像：沒看過原著的一般觀眾們，眾口齊聲給了極高的評價，對於拍攝成品的畫面質感、氛圍電影感，讚不絕口，看到資深腐劇影迷毫不吝嗇地給了「台劇BL天花板重寫了！」的評語；反觀大陸網友卻是炸鍋了，從「盛望比江添壯」，挑剔到「江添比盛望矮」，幾乎是拿著放大鏡根據據原著印象掃瞄了個底朝天。

其實，對於一齣戲的評價建立，本就是「加法效應」跟「減法效應」的區別，看之前一無所悉的觀眾（比方說我本人），自然是將眼裡看到的誠意、用心、講究，一點一滴的好分數往上加，這跟還沒來得及看就事先已經有了極高的「主觀期待值」的情形不能相提並論（原著膾炙人口，種種細節深入人心，這種「主觀」的期待之產生乃人情之常，是十分合理的），越是望穿秋水，越有可能喊打喊殺，當初越是刻骨銘心，現在就越不能容許這個期待被「冒犯」，任何不符預期，都是一種十惡不赦。而，這或許也是絕大數經典好戲的續集在評價、迴響上都無法超越的原因之一（《長相思》、《誰是被害者》的第二季，觀眾打的評價對比上一季，都遜色多了）。這固然存在著審美主觀的因素（既有「主觀」存在的空間，其實也就沒有只此一說的「標準答案」），只是面對這個有趣的網路論戰，細究「原著黨」們堅持的立場，從主角的樣貌、氣息這些審美角度的迥異，進而細膩到觀察主角人設心理脈絡的爬梳（主要在於「江添」這個人物內心解凍的速度與過程），這樣的討論，有些已經大幅超越粉絲「喜歡這個，不喜歡那個」的高度，對於這篇四萬五千字不到的小說竟可以造成如此歷久彌新的集體記憶，真是極其讚佩，極其令人折服的。

若能暫時擱下跟原著比對那種名偵探柯南式的偵別、較真，就戲論戲，眼見為實，柳廣輝導演努力藉由《某某》掙脫BL劇市場定位的窠臼局限，那份創作的企圖歷歷可鑑，還是相當令人讚許的。2016黃景瑜、許魏洲的《上癮》炸出兩岸風靡的平地一聲雷，這才讓耕耘BL腐劇產業的泰腐不再一枝獨秀，很快地風吹草偃大勢驅使，台灣2017有了《HIStory系列》第一季，2020日本有了《Life線上的我們》，韓國有了《你的目光所及之處》，各地自成體系的BL劇工業正式迎來了全面啟動的野蠻生長。短短數年，BL劇的受眾TA明確，在需求大於供給的熱潮伊始初期，很容易可以造成特定分眾市場的人氣聚攏，許多尚未經歷專業檢驗的新人都能順利地開始擁有了具備辨識度的「代表作」，而或許也正困於這個「小眾」、「分眾」的特殊性，近幾年的大部份BL劇，肉眼可見地以迎合既有消費人口為滿足，BL劇的市場成長到一個高度之後便難以更行突破。恨鐵不成鋼地說，台劇BL已經走偏了一段時間，走入「劇本造作、選角草率、質感降維」的盲區，太刻意去追求「腐劇粉要什麼」的思維反倒綁手綁架自廢武功，戲裡的故事都還沒感動人，就想著戲外的CP要如何營業、操作，捨本逐末，毫不真誠。欣慰的是，從《某某》看到了「腐劇也是劇，BL（boy's love）的重點在於LOVE」的想定與初衷，自然真誠，有血有肉，每集55分鐘長度的「正劇」體量勇敢拋開以往台韓日BL遷就製作預算的輕薄短小，搭配的卡斯陣容放眼都是大有來頭的人物，有金鐘影帝游安順，有《角頭》的古斌，有《想見你》的顏毓麟，有洪小鈴、盧彥澤、安俊朋…，在在顯示出不把這個作品自我矮化的野心與格局，「來自分眾，跨越分眾」的定位挑戰（也確實做到了），是《某某》值得正視與尊敬的第一個看點。

《某某》的兩個男主角「盛望」、「江添」，因為彼此的父母交往，在「家庭重組」的態勢下成為同住一個屋簷下的「兄弟」，這種「沒有血緣的親兄弟」的「偽骨科」角色關係設定屢見不鮮，《上癮》拍過三次（2016版、2023版《哥哥你別跑》、2024泰腐版），HIStory1的《離我遠一點》、HIStory2《越界》的施柏宇、楊孟霖，HIStory4《近距離愛上你》的安俊朋、林嘉威，泰國的《我的兄弟情人》先拍了電影版再拍電視版，韓劇今年拍了《灰色氣流》…，堪稱拍不膩的千年老哏，但食譜或許是雷同的，烹飪的火候拿捏依舊主宰了他最後入口的滋味，以及他的感人與否。《某某》的成功（絲毫不讓人有「看了幾百遍，為什麼還要浪費時間再看一次？」的猶豫或不耐），在於立體化塑造出這個故事的處境代入感，從兩個主人翁單獨相處的聚焦，擴大到學校生活各方各面的生動設計，大篇幅寫實的上課、考試的「即視感」還原，意外地讓人看得津津有味，這兩個半大孩子究竟過的是怎樣的生活？彼此互相出現在自己這樣的生活中帶來的是怎樣的衝激與火花？順理成章地，被勾勒得栩栩如生。這是故事發生的「世界觀」，也是讓人物和情節都擁有獨自生命的鋪陳用心，言之有物，逼近眼前，「公式題材，誠懇經營」是《某某》有別於其他BL腐劇的第二個可貴之處。

導演柳廣輝近二十年導演、編劇的閱歷豐富，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沒有，《某某》的運鏡流暢、氛圍營造、配樂調度、群戲駕馭、鏡頭語言如透視構圖、景深切換…等嫻熟技巧，看的不只是導演的功底紮實，更是一齣戲「質感」設定的標準，再如穿插其間的VO. 旁白，諸如「夜色沉寂，不知哪棵樹上的蟬，突然拖長了調子叫了一聲，明明是夏末，卻像仲春的一場驚蟄」，既呼應了來自原著小說的文學性，亦恰到好處地彌漫出耐人咀嚼的情境後勁，我個人尤其喜歡每集最後由「江添」視角紀錄的「very moment 」，可以當作花絮看，更是一種情感進程的存檔，「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這些片段點到為止，卻足以畫龍點睛地讓看戲的人心領神會，「質感追求，絲絲入扣」是《某某》讓人印象格外深刻的第三個亮點。

當「救贖」、「奔赴」這類過於詩化美化的宣傳字眼被使用得太理所當然，有時候閱聽者便反倒逐漸無感了，《某某》的這個主題刻劃勝在他的「深入淺出，舉重若輕」，江添的行李永遠不打開，因為漂泊慣了的他潛意識中以為自己隨時要離開…，盛望母親的遽逝成為他血液裡流淌的一陣陰霾，不足為外人道，卻說來就來…，《某某》對於這個人設和情節的「驅動因子」掌握得含蓄而巧妙，不從正面特寫去做敘事，而是從另一個主角的視角去做描述（也做反應），所以當江添輕描淡寫地回答盛望櫃子裡行李為何打了包？觀眾連同盛望，一起都震撼了，動容了。

謝謝你在我的孤獨中出現，成為我的「某某」。這個核心主題的衍伸，是這個作品在精神層次上的不腐淺，不媚俗，不自我設限，江添能聽懂啞巴叔的每個訊息，盛爸爸、江媽媽，乃至生活週遭的丁老頭、曦哥…，貌似都有期待被人瞭解卻無從言說的心事，這份潛在的屬於被「理解」的渴望，不只有在愛情的範疇中才成立，這份淡淡的溫柔的悲憫貫穿全局，雲淡風輕，卻足以引人共情，是《某某》筆觸相當成熟，值得細品的第四個看點。

《某某》的角色超乎預期眾多（別的人可能拍成校園小品，難得《某某》的劇本讓大小角色都立體鮮活，個個有戲），選角的成功與否見仁見智，但就我自己身為觀眾的角度來說，卻是極滿意的（說是每個都過目難忘，都不為過）。演「盛望」的劉冬沁30歲了，演「江添」的曾向鎮29歲了，兩個大齡青年演高中生竟無違和感，顯現的是導演柳廣輝的勇敢和慧眼，劉冬沁和《盛夏光年》的導演陳正道合作過廣獲好評的《愛很美味》，在這齣以女主群戲為主的作品裡，便是因為身上澄澈討喜的「少年感」讓人印象深刻，這次的「盛望」需要這個特質，也被自然地放大了，舉手投足，自然真摯，再加上有別於台灣演員的些許口音都讓這個角色的「存在感」加分不少。曾向鎮廣東出生，香港長大，在台北唸北藝大戲劇系，他在鄭秀文演唱會擔任舞者，他在《奇蹟》前導片裡把黑道大哥撿回家，

氣息獨特，演技底子的訓練系統而多元，他的眼神純粹乾淨，神情高冷而不陰鬱，角色的情緒光譜壓抑卻見脈絡，精確地演出「江添」成長過程中居無定所，在漂泊中欠缺安全感卻潛意識裡冀盼安定的矛盾，不論形或戲，都剛好落在我的審美上，十分令人著迷。

最後，不得不特別提到《某某》的配角群，以往，製作預算不高的BL劇，群戲的臨演通常是個大災難（學校的同學、辦公室的同事），「演技」一般維持在「我不尷尬，尷尬的就是別人」的業餘水平上，因為殘留這樣的記憶，《某某》的配角群（同學們）竟出現了姚愛甯、鍾岳軒、蔡振廷這樣有過主演作品的卡斯，著實讓人眼前一亮（群戲比重增加時，他們的演出讓戲的質量實質提昇，這個成本的增加是值得的），其中演「高天揚」的「陳彥廷」戲份不少，長相英挺，身上自帶一股連演都不用演的邪魅的中二帥氣，意外在網路上造成一陣蒐尋，一下子圈粉不少。

●作者：柯志遠／作家、資深媒體人、知名娛樂評論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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