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 火/許文舟
許文舟
接連兩天雨,氣溫驟降。接到朋友電話,說可以去烤火了,他已燃起火塘,溫好酒,煨了茶。兩年前,我這位朋友利用家裏閒置的半畝山地,蓋了間茅屋,屋子正中砌了火塘。從此,三五個老頭半老頭便把那裏作為“據點”,芋頭或山藥,松苞或玉米,該鍋裏煮的該火裏烤的都有所歸落。吃著喝著聊著,四野刮著大風,屋簷掛著雨水,因為火塘,小屋顯得舒張而溫暖,每個人臉上都顯現著滿滿的愜意。
城裏人謂之烤火,老家詩禮一帶叫向火。我以為,老家什麼都“土”,唯有“向火”的說法,比城裏人的“烤火”更精准些。向,動詞,面朝、面對的意思。火,名詞。烤火,漢語詞語,釋義是在火堆或火爐旁取暖。向的釋義裏有一種偏愛、袒護、對著、朝著之意,面對純粹的火焰,乾淨的溫暖,“向”更有尊從的意思。
老家的火塘,最初的印象裏是在屋內客廳正中,挖一米見方的土坑,立三塊石頭,以備燒火煮飯之用,後來改用鑄鐵三角架,白天燒火煮飯晚上向火取暖。記憶裏我家的火塘邊都鋪有一張床,離火塘很近,行李簡單,這是爺爺的下榻處。當家人入睡後,爺爺這才收拾煙具茶具,關窗銷門,借著火的餘熱躺到床上。爺爺起得早,家人還在睡夢中,他已經起來燃起火塘燒著開水了。那只土茶罐,好像從來都煮著茶,一側的各類長短不一的旱煙鍋,同樣也是向火的姿勢。再後來,老家許多人家的火塘,漸漸被一些器具代替,比如用壞了的大鐵鍋,有豁口的土壇,或用現代建材搭建,規整而小巧,不占過多位置。
燒火的柴也是很講究的,老家公認的好柴是麻栗樹,還有橄欖樹等,一經引燃便燒得轟轟烈烈,特別是麻栗樹,燒成灰也能長久地保留火的溫熱,以至第二天早起,主人家只需盤一盤火灰,一陣火星迸開,火焰又升騰起來。有些柴就是不好燒,比如豆腐碴樹,即使多乾燥,都無法讓火焰感冒。
我的童年,是在一籠火旁渡過的。那時候每到冬天,常常凍得手腳皴裂凍瘡密佈。村小的老師看到同學們入冬後都衣單身寒,破例允許我們每個人拎一籠火上學。用一個鐵盆或土盆,將柴禾放在裏面引燃,一路拎著,風一吹火星迸發,沿著黑漆漆的山路走向學校。條件好的可以燒炭,無煙無味,像我一樣的孩子只能找一些前一晚做飯用剩的柴頭作燃料,煙濃味雜,整個小學每到冬天都是煙霧繚繞。上課時,火籠只能放在教室門外,手捧著火,心也就不在書上了。下課後同學們蜂湧而出,紛紛奔向自己行將熄滅的小火籠,男的拎著拴火盆的鐵絲使勁地旋轉,女的不顧灰塵撲面拼命地吹,在很短的時間裏將火籠重新弄得熱辣起來。有時候,還會比賽誰的火籠更旺,有的同學這時候會從衣袋裏拿些玉米出來,放到火籠裏,不一會玉米就爆出玉米花來。
八二年高考落榜後,我在老家呆了兩年,其間做過農活,修過公路,直到兩年後離開老家參加工作前,寂寞的夜晚都是一塘火陪我。現在,老家也很少有人生火煮飯了,更別說有事無事燒一堆火聊天喝茶,沒有火塘,也就沒有了火灰粑粑,沒有了推心置腹的家常,沒有了臘肉上的煙薰火燎。我一直忘不了邊烤火復習功課備考的情形,火塘邊的閱讀,可以慢到字斟句酌,可以讀出每一顆字裏的冷暖。有時候,真佩服那些常在火塘邊閒聊的人,一邊喝著陳釀多年的老酒,一邊將八卦條分縷析。火塘裏什麼都燒著吃,茄子、菌子、鮮橙、橘子等等,燒板栗味道更美,可先得將其捅破,否則拇指大小的一枚板栗,爆炸時的威力不容小覷。
在城裏生活,早些年還能在文明坊或榨子門一買到從德思裏等地的村民人背馬馱的柴炭,後來林業政策一緊,就只能買機制炭了。機制炭說是無污染,因其原因雜亂無章,再也無法在機制炭裏看到火光與烈焰,所謂的向火,烘著手心連手背都會發涼。如果要烤糍粑之類的食品,機制炭是萬萬不能的,除了粘上的灰有泥沙,還可能受到污染,這時想到老家的火灰粑粑,濃濃的香便會泛起在記憶。老家的柴火灰是可以入藥的,真假無法考據,我確實喝過火灰水,說是治肚子痛,那個時候胃痛與肚子痛籠統為一個概念,管多管少還是有效。火灰粑粑就是將玉米或麥子的麵粉做成粑粑,將放到熱火灰裏捂熟,可以保留數日。那時上山打柴下河種田,母親總是給我準備了一個做得本來不圓再被火灰捂得形態各異的火灰粑粑,用山泉佐食,有時就是一日三餐的主要內容。
想不到退休後,仍然是一池火塘陪著的日子不再孤單。朋友算是事業有成的人,比我小很多,卻已過上了烤火喝茶的鬆弛型日子。我也蠢蠢欲動,計畫著建一處火塘,過年,全家人圍著火塘落座,平時,自己一個人向火讀書。德國哲學家叔本華曾說過:“社會的規模越大,越令人乏味。一個人惟有當他獨自一個人時,他才是他自己。”不料這一計畫胎死腹中,剛出生孫女的各類衣物每天都需要借助唯一能向到的太陽晾曬,不可能因為想念火塘,一個人就占了一間屋子。但是向火的欲望卻越生越濃,我只好每天晚上,先試著向我那位有火塘的朋友一陣寒暄,然後再問今晚生火了沒有,等到滿意的答復,再到超市買些紅薯芋頭之類,火塘裏必須捂上這些,這個火塘才有鄉愁。
再回到老家,大多數人家都沒有火塘了,新農村建設讓每家每戶都蓋起了洋房,怎麼會捨得再讓火塘煙薰火燎呢!搖控器指揮下的電烤爐升溫迅速,只有一些上了年紀的老人,會擇一處逼仄矮小的小木屋,沿襲著火塘的取暖方式,火塘再也不可能有其樂融融的一家老人,偶爾會有前來蹭暖的野貓,孫兒陷進手機遊戲,也無暇再來爺爺光線晦暗的火塘邊領取故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