喚醒228事件的舌尖記憶:義美「=8=」綠豆潤如何乘載這片土地隱晦的過去?

文:孟嘉美

像是一塊軟木杯墊,圓圓的造型,上面印著「=8=」的字樣。拆開包裝,輕咬一口,古早糕點獨有的乾與甜,蔓延口腔。

1947年2月27日爆發的228事件,是台灣人面對國民黨威權統治的第一個全島性政治反抗運動。

隨著第三波民主浪潮向亞洲襲來,台灣在歷經八次總統直選、三次政黨輪替後,逐漸成為成熟的民主國家。然而晦澀的過去,卻也慢慢染上了歷史的顏色,228事件的血紅,褪色成了記憶的空白。

只是這個在台灣民主史上、共同體集體記憶上都極具意義的事件,怎能忘?但要抵抗人類遺忘的天性,228事件的紀念活動,從最一開始的尋求正義,轉為訴求共同記憶。

回首這77年的平反路,一開始,是受難者與家屬、學者,以眼淚鋪蓋的悲傷敘事,對抗當局宣稱的省籍衝突;後來,黨外人士結合宗教、學者,轉而強調228當中,國家不義如何深遠而磅礴;晚近,從未經歷過228事件的年輕人們,接下棒子,以百花齊放的方式,紀念228事件。

而這一片小小的綠豆潤,卻是貫穿不同階段,透過味覺,形塑出屬於228的舌尖記憶。

樸實糕點,甘甜帶起記憶

228紀念綠豆潤的最初,得回溯到2007年。背後推手,是旅英僑務諮詢委員李勳墉博士。

1996年,台灣社會沈浸在首度總統直選,離散在海外的國人們,雖然隔著汪洋大海,但心卻早已與故鄉緊緊相依。

他們聚合起來,組成世界台灣同鄉會,同鄉會徵求成員們意見,希望可以想出一種食物跟活動,讓大家能夠遙遠的紀念228事件。當時李勳墉絞緊腦汁,馬上要到來的英國復活節,給了他靈感。

李勳墉看到十字麵包,想到在食物上刻記號,似乎是不錯的方式!只是,到底要放上什麼符碼,才能有代表性?李勳墉將「二二8」連續書寫「二二8二二8二二8」,連起來看,就是二8二,左右對稱製作方便,就決定是它了!

土地上隱晦的過去,未曾經歷、卻仍有感覺

李勳墉1946年生於嘉義,228事件爆發時,他是年僅一歲的小小孩。

1968年,他從台大機械系畢業,退伍後返回母校擔任助教,同時為了出國留學做準備。即便成長在白色恐怖時期,李勳墉卻覺得那是「生活以外的事」,怎沒也沒想到,自己會在9800公里外的英國,第一次感受到威權統治是怎麼一回事。

「台灣人所在、情治特務之所在」李勳墉談到,當年在伯明罕唸書時,他有察覺到身邊許多同鄉同學,都是國民黨海外工作會(註1)的成員。

但當時的他不覺有異,在海外又難免討論到台灣的政治狀況與民主,直到拿到學位後,李勳墉短暫回台,準備要再到荷蘭接受一年的博士後研究,就在這時,警備總部找上門了。

戒嚴時期,國民出入境都得持有許可證,根據經驗,許可證通常在申請後兩三天就會核發,但眼看馬上就要出國了,許可證卻遲遲沒消息。

「我在海外認識了一些流亡黑名單,但人家是回不來、我是出不去。」

李勳墉語氣無奈,他寫信給當時的行政院長蔣經國陳情,怎料盼來的不是許可證,而是警總的來信,要他到博愛路上的警總辦公室報到。

「你在英國做什麼?」、「你跟什麼人在一起?」整個早上,情治人員不斷重複著類似的問題,轟炸李勳墉,要他寫下標準答案。要是答案長官不滿意,就會退卷,要他再補充。為什麼會被盯上?

李勳墉不解,這才懷疑到海工會頭上,也猜測,是不是因為他拿英國獎學金,被誤認為是接受海外台人資助有關。

警總的懷疑沒有證據,這樣政治反抗意識確實還沒萌芽的李勳墉直呼慶幸。因為如果確有實據,「我可能會比陳文成早幾年,躺在台大校園的草皮上」李勳墉這麼說。

然而威權統治的可怕,遠不僅於此。

多年後,李勳墉家人鬆口,當初他在英國求學,家人反對他中途回台,不是擔心交通問題,而是因為警總三不五時的關照。

多次的巧合就未必是巧,例如每次李勳傭打電話回家,隔天都會有陌生人,以李勳墉朋友的名義,找來家裡,或是將李勳墉寄回的信件攔截,再親自轉交家屬。

這下威權統治突然從遠在天邊的政治體制,落地在李勳墉的現實生活中,但就像那句亙古不變的名言說得那樣,哪裡有權力、哪裡就有反抗。

他沒有屈服黨國,反而因此被啟發,開始追尋自己的國家認同。

李勳傭透過海外台人社群,慢慢了解島嶼的過去,逐漸形成一個認知:228事件是白色恐怖的前奏曲,兩者奏出台灣民主史上最黑暗的40年。

這才發現,威權槍桿雖然直接造成了政治噤聲,但其實一切都有跡可循。

李勳傭的大姐曾在228事件發生時,途經火車站前圓環,他看見血水沿著路面,流往路旁的溝渠。民族共同的悲傷記憶,被壓進族群的潛意識中,不曾張揚,但也不曾消失。

在這段被啟發、追尋228事件的歷史真相與建構台灣人身份認同的過程中,李勳墉遇到了與他完全不同的下一代。

紀念228,是跨世代與民族的共同責任

張盟宜可謂是第一代天然獨,出身在台南民權路上,他笑說,那裡號稱是「台獨街」。

不僅爸爸的同學是黑名單(註2),張家父母本身就是無役不與的黨外人士。這樣的背景,讓他在到英國唸研究所時,自然而然地接觸到了許多台灣同鄉會的活動。

然而後來他才知道,原來自己的家族史裡,也藏著一段228。

張盟宜的叔叔在80歲時,才講出這個埋藏心中數十年的故事:爸爸(即張盟宜爺爺)是家中長子,年輕時,他常到台北大稻埕,為家裡的布莊批貨。1947年2月28日,他人就在228事件爆發最嚴重的地區。親眼目睹國軍對平民掃射,張阿公嚇到連忙躲進新店山區。

家人以為他出事了,直到60多天後,阿公徒步從台北回台南。

回家後,他並沒有多說什麼,只是從此卻再也不吃第二碗飯。因為「沒有添飯」的台語是「沒添」,沒添、沒天,沒有天理,國家怎麼會這樣屠殺自己的人民?

記憶進行式:一片綠豆潤的傳承

張盟宜接到李勳墉「二8二」的提案,這下符號是確定了,但載體要是什麼?這可不容易,因為要符合簡單料理、食材容易取得及方便存放三個要件,真的好難,再加上許多受難者年事已高,牙齒不好,因此好入口,成了首要重點。

當時,張盟宜第一個念頭,是去找台灣本土派的食品大廠義美合作。原本擔心會因為政治敏感而被拒絕,卻沒想到跟客服人員的幾次溝通下,雙方很快就敲定,要以最本土味的綠豆潤來紀念228事件。

在往後的17年間,每到1月,義美就會將原本的綠豆潤糕產線,換上「二8二」的專屬膜,而張盟宜則是負責後續的發送與聯繫。

透過長老教會的人際網絡,接觸到本土社團、大型紀念活動,讓這一塊塊綠豆潤,可以透過不同的管道,盡可能送到關心台灣的所有人手上。

有人可能懷疑,一片小糕餅,能發揮作用嗎?張盟宜眼神堅定、直點頭。

「湯德章律師被槍決的時候,我在現場。」

當時張盟宜將潤糕帶回家中,一家子坐在茶桌前,吃餅、喝茶,他的姨丈卻突然淡淡的說出這句話。當下張盟宜震驚,原來歷史離得好近。

更驚訝的是姨丈的孩子們,他們只知道爸爸討厭國民黨,卻從不曾聽說過原因。

此外,令人雞皮疙瘩的是,事後張盟宜在一次展覽中,意外看見阿祖的名字,跟湯德章律師放在一起。

「我在想,如果當初湯律師沒有堅持,把我阿祖供了出來,我們家就沒有以後了。」

這些家族中不被傳頌的故事,在一盞茶、一口餅間,流露出來,等待後人繼續追尋。

人會老化、記憶會淡去,但民族會繼續

小小一片綠豆潤,成本只要十多元,但每次製作,少則7000份、多可達上萬份,累積起來相當驚人。但17年來,李勳墉堅持自掏腰包製作,問他何時停歇?如今已經78歲的他笑說,自己一向是能做什麼、就會去做。

或許在將來,生命會終止,但記憶會隨著綠豆潤糕,代代相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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