喧鬧,在廳下

神明廳裡還播放著觀世音曲,她踏出門檻,舉著手,便對著某個方向大罵三字經。

眾人扭頭看去,原來是一隻不知天高地厚的狗,正在稻埕的空地上大小便。還沒搞清楚狗脖子上的項圈,標著哪家主人的名,她已撿起石頭擲了過去。狗被她砸得哀嚎,夾著尾巴逃走了。

又有一次,是隔壁小孩騎著三輪車,撞倒她正在熬煮的封肉,爐裡的炭火跟大鼎裡的肉、醬汁全混在一塊。她一樣是連珠似地砲火,將小孩罵回了家。三輪車被丟在空地上,輪子朝天轉動,小孩又哭又叫,聲音消失在隔壁巷子裡。不一會,小孩的阿嬤帶著一大塊三層肉和蔥來賠罪,她沒有刁難,接下賠罪禮,便跟小孩的阿嬤聊了起來。但等人家轉頭走進巷子後,她又低低地說,「我早就知影彼個囡仔早慢會去挵到矣,賠一塊肉有啥物路用,我封肉攏欲煮好矣。」顯然,她依舊是心有不甘的。

而她最忌諱的,就是來路不明的車,恣意停在稻埕前。

在外人看來,那是一塊家門口的空地,沒有柵欄,也沒有禁止停車的號誌,便是可以讓人臨停的地方。但對她來說,那是她堂內神明在走的路,門前沒有設障,是為了讓神明能暢行無阻、來去自如,不是讓人隨意停車的。

於是乎,又在一曲觀世音咒結束後,再度朝著大馬路叫嚷,問到底是誰家的車亂停。

幾回下來,鄰里都知道她為人的眉角在哪,會避開,以免和她在大庭廣眾下爭執。大家都知道,她吵起架來是不顧顏面的;不論是對方的,還是自己的。她可以站在馬路中央,一手插著腰,一手指著別人的鼻,將人罵得節節敗退。

只要不摸她的逆鱗,平日與鄰里相處還是不錯的,至少彼此表面和諧。

她最大的逆鱗,就是這間三合院。

她常說,這個地方是她和阿公一磚一瓦蓋起來的,想當初從老家搬出時,只有三雙筷、三塊碗的家當。她給人做工,和阿公兩人儉腸凹肚,才終於存錢蓋了瓦房,有多少人看她不順眼,貶低他們……這是她每見到子孫便會說起的古早時。

她踩著稻埕上的每一寸土地,指著每一塊磚瓦,細數著歲月中的痕跡。

我最常跟在她身後,也聽得最多。

除了祭拜時間之外,稻埕上也常有人往來走動。

她吃早齋,每天一早就會有豆芽菜車來。菜車很準時,將孵好的豆芽放在保麗龍箱中,用彈力繩綁在摩托車的後座,就是一個移動式的菜車。她會跟老闆買十塊的豆芽,現炒來吃,當作是早餐的配菜。

菜車之後會有一臺老檔車,一樣是用保麗龍箱,不過裡頭裝的是青蛙。她也會買青蛙,當作中午的配菜。鄰近中午時,會有魚販開著小貨車進來,她買的魚種很固定,幾乎都有鯽魚。老闆知道她愛吃魚,除了特別留下鯽魚之外,也會跟她推薦其它魚,但她總用眼神瞥過,搖頭說不要。魚販走之後,她會低喃著說,「魚仔就無新鮮,閣想欲騙我,我有遐爾仔好騙嗎?」

除了固定的販賣車輛外,有時也會有不經意經過的小販,將車開進稻埕的廣場來。她若是正在神明廳中念經,便會捏著佛珠,嘴裡從南無觀世音菩薩逐漸變成三字經,直盯著車子行經的方向。車子如果只是迴轉的,她罵了一聲便坐回她的藤椅,繼續念佛;但如果車子是載東西來販賣的,就會被她揮手趕走。只能說,來的時機不對。

有時候車轉進空地時,她正巧坐在稻埕上曬太陽,便會耐著性子聽小販介紹。小販賣的都是自家的菜,有些是市場收攤了經過此地;有些是村裡人,剛從田裡摘回來的。她挑選後,讓我進屋拿錢來付,然後跟小販話起家常來。

後來她在稻埕旁的空地種起地瓜葉和九層塔,附近鄰居偶而會來摘取,當然也是經過她同意的。為此,她還對自己種植的九層塔十分自豪,說附近人家的晚餐都靠她的九層塔芡芳,常仰起頭嗅著空氣中從各家廚房傳出的油煙味,有沒有她的九層塔。一旦塔香十足,便嘴笑眉笑;但澆水時,又不免抱怨自己照顧得那麼辛苦,結果別人拔了就走,一點貢獻也沒有。

我常常搞不清楚她的待人處事,對同一個人,可以面善,也會惡言相向。

傍晚時,稻埕有夕陽餘光,又吹來風,十分涼爽。早些年,阿公會坐在廊下打瞌睡,她則拿著塑膠椅坐在門口,斜對面的阿伯推著輪椅與妻子一起,對面伯母和阿伯也拿著自家板凳走過來,開始聊著閒話。

她便會與人說起「三雙筷、三塊碗」的事,不知是不是因為我也在那,所以她有一半的故事是對著我說的,然後鄰居們一言一語替她加油添醋,說起三合院還未建造前的模樣。

我只是聽著聽著,捏著腳下的螞蟻玩,從未放在心上過。

後來,阿公離世,輪椅阿伯也在妻子離世後,身體每況愈下,除了讓自家兒子推出門外,他很少有機會自己出門。對面伯母跟阿伯雖然還會過來聊天,但阿伯的身體也不如以往,呆滯的時間比說話的時間長。

有幾回,我看見稻埕上只有她一人,依舊拿著塑膠椅坐在門口,塑膠椅背靠著井水的馬達,馬達旁開著粉色酢漿草。看她一人無語,也沒有人說話,我便找話題與她聊天,問起她身後的花是哪來的?她說不知道,大概是小鳥叼種子過來的。

她身體漸衰後,早上也不吃早齋了,改喝一杯牛奶,但在更早之前,豆芽菜車就已經不來了。平日也少有路過的小販。沒有買魚的習慣後,魚販車也不再進來稻埕的空地裡。

在無人陪伴的那幾年中,她依舊會跟我說起年少時打拚的歲月,不同的是,沒有旁人一起起鬨,沒有你來我往的那些誇張對話。

我第一次得以靜靜地,聽清楚她記憶裡的過往。

那些歲月似乎沒有消逝,隨著時間的發酵,在她的記憶裡逐漸成為一道烙印。與曾在稻埕上來往的人們一般,從熱鬧走向寧靜。(本文摘自《恆河沙數的我和她》一書,蓋亞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