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校園霸凌之後看見「她」們的復仇劇——談《黑暗榮耀》中的女性主義與厭女

文:陳嬿婷

近年來韓國製播許多以校園霸凌為主軸的電視、電影,由韓國女星宋慧喬主演的《黑暗榮耀》就是具代表性的作品之一。《黑暗榮耀》(The Glory)在Netflix播出後即收穫大量好評,成為今年度的爆紅劇集,可謂現象級的影劇,不僅於韓國當地,就連在台灣、日本等國家皆掀起討論浪潮。

電影作為流行文化,一直是反映社會結構、意識形態的管道之一,能夠形塑閱聽眾看待事件的角度,因此影視作品的意義遠遠不僅止於娛樂。以《黑暗榮耀》為例,不同於以往聚焦於男性角色,劇中對女性角色的再現以及劇情發展,顯示影視作品開始推翻過去女性受男性支配的形象,讓戲劇有更多可能發展的面相。

淺談《黑暗榮耀》

《黑暗榮耀》講述女主角文同垠(宋慧喬飾演)在高中時期遭受校園霸凌,期間不僅言語、肢體暴力外,也承受霸凌者施加的性暴力。她試圖向師長求援,但由於霸凌者出身權貴家庭,班導不僅偏袒霸凌者,還逼迫文同珢撤回申訴,導致她承受的欺凌變本加厲;此外,其母鄭美熙(朴志雅飾演)也因酒精成癮,三番兩次出賣自己的女兒,接受霸凌者母親的和解條件,再一次將文同珢推至深淵。此後,文同珢靠著自己的意志力及努力,考上教師執照,精心策劃了一場復仇,讓「霸凌五人幫」為自己的行為付出代價。

女性的自我賦權

《黑暗榮耀》跳脫過往男性凝視的角度,從女性自己的視角展開復仇計畫。在《黑暗榮耀》中的所有男性配角幾乎都是被動地加入文同垠的復仇行列,劇本跳脫過往女性需要靠男人幫助、拯救,才能達成復仇目標的故事線,讓女性具備能動性,而非男性的附屬品。

在過往描述女性復仇的故事情節中,總是會有一個霸道總裁或具權力地位的男性跳出來拯救女性;而女性也仰賴與男性結婚來改變社會地位,或獲得男性賦予的社會角色而達到復仇目標,例如成為男性高階主管的秘書,或者幫派大佬特別照顧的人等。

美國精神治療師Colette Dowling於其著作《The Cinderella Complex: Women’s Hidden Fear of Independence.》提出「灰姑娘情結」(Cinderella Complex),指女性無意識地依賴強者(例如男性),等待著強者的到來,希望能永遠快樂地活在強者的護蔭下,這樣的心態可能出自於性別導向的教育方式(gender-oriented parenting),認為男性強大且勇於挑戰,而女性則是柔弱且需要保護的。

但是文同垠的復仇之路從念書開始,透過努力考上教育系,再成為一名教師。她經由教育形成階級流動,才得以接近霸凌者朴涎鎮(林知衍飾演)等人。由此可知,女性角色在本劇中,已不再需要透過男性援助,且不是男性的附屬品,依賴於男性的「施捨」達到目標,而是一個獨立個體自我賦權的過程。

文同垠也是透過這樣自我培力(Empower)的過程而有能力讓她的復仇夥伴姜賢南(廉惠蘭飾演)獲得職業能力,她提供姜賢南一台車以及一筆錢,讓她學習開車、考駕照、學攝影等,幫助另一名女性賦權,同時將她的女兒送出國念書。這是女性透過自我培力獲得資本,並幫助另一名女性自我賦權的案例,女性角色自此跳脫以男性為主的復仇劇本,形成互助網絡。

女性主義者弗雷澤(Nancy Fraser)曾提出,家暴議題能夠被納入公領域考量,使得受暴者能獲得公部門的協助,這固然是好事。然而,在此之前的女性培力也很重要。

過去影視所展現的女性角色是弱勢階級,而一個受家暴的婦女之所以無法從家庭中掙脫,很大一部份原因是其家庭主婦的角色,使她的主要收入來源為家暴的丈夫,且她已無法在社會中找到自己的位置。

在沒有經濟資本的情況下,她們只能接受男性支配,因而脫離不了受害者的。因此若一個家暴受害婦女要改變其現狀,賦予其謀生能力是很重要的,因而才有了上述學習的過程。

女性結盟與女性安全網建構

《黑暗榮耀》的故事線深刻展現出一個概念,也就是女性的復仇路上,並不需要男性的存在。文同垠的復仇之路先有的是一個自我賦權的過程,而後衍伸出一個女性結盟形成的安全網。過去認為女性是弱者,因此需要結盟,但文同垠展現出的是獨立的形象,《黑暗榮耀》的女性結盟,也都出自於她們各自不同的意願與目標。

《黑暗榮耀》不僅呈現了女性的情誼,也讓女性相互拯救。在文同垠兩次企圖自殺的過程中,都是因女性角色的出現而中斷。第一次在漢江時,文同垠發現失去孩子的房東太太也要投河自殺,於是將房東奶奶拉上岸;另一次是在復仇結束後,文同垠打算跳樓自盡,但被趕來的男主角母親勸退。

此外,被霸凌致死的尹昭熙(李昭隸飾演)母親患有失語症,兩人在全劇中是最為弱小且無聲量的,即便如此,文同垠還是願意為尹昭熙支付冰櫃存放的費用,並且幫助她母親翻案。

在家庭主婦姜賢南這條故事線上,文同垠在朴涎鎮威脅危害姜賢南女兒的情況下,將女兒善雅送到學生時期曾幫助文同垠的保健室女醫生安貞美(全秀雅飾演)家中,並出錢讓善雅出國念書。

上述內容都顯示了女性之間的互助是一張柔而有力的安全網,女性在其中發揮女性力量,形成互助結盟。社會學家羅絲尼爾(Sasha Roseneil)提出姐妹情誼是一種團結力量,也是集體認同的基礎,同時,這份情誼也是女性互相支持、關懷以及表現親密關係的模式。

且在復仇這樣冰冷的題材下,編劇讓各個女性角色展現人情,讓他們從冷血的復仇者,轉為有血有淚的女性,從單一的扁型人物,成為富情感的圓形人物。

女性主義中的厭女仍然存在

本劇仍有部分厭女的展現,例如在性方面的展現,女性需要不斷透過醫美來維持她們在社會上與男性身邊的位置,包括崔惠程與朴涎鎮,都曾出現過接受醫美的場景。

此外,劇中角色崔惠程有數個裸露的鏡頭,其中有一幕崔惠程終於「成功」與全宰寯發生關係後,面對朴涎鎮充滿底氣,也顯示了在崔惠程心中,要獲得與另一名女性爭執的資本,必須先獲得男性的認同。

王曉丹在《這是愛女也是厭女》一書中提到,網路媒體中隨處可見一些「新」女性形象與廣告。這些新的女性形象與女性廣告,傳達了一種「女人要做自己、愛自己」的態度,但呈現的圖像未必是新的圖像。

《黑暗榮耀》中,雖然朴涎鎮出身上流社會,但仍為了獲得具社經地位象徵的丈夫,而選擇光鮮亮麗的主播工作。在編劇的脈絡下,即便是像朴涎鎮這樣的女性,仍必須依靠一位男性,來提高自己的社會地位。

另一個引起爭議的原因落在崔惠程如此大量的裸露鏡頭的必要性。

劇中所有關乎於性的鏡頭,裸露的都是女性,男性反而衣著整齊,接受女性角色的服務,不僅顯示了在劇中男女角色社會位階的差異,也展現了女性與男性的性別不平等地位。這不免讓人思考,是否因為編劇認為比起男性裸露,女性的裸露更具吸引力。

Laura Mulvey在《視覺快感與敘事電影》(Visual Pleasure and Narrative Cinema)就提出,在電影中女性作為被觀看、被展示的客體,承受來自電影故事中的男性及觀賞電影的觀眾的兩種視線,成為他們的慾望對象。

對男性閱聽眾而言,他們會將自己視為劇中男性角色,觀影的視覺快感來自男性推動情節的能力和主動的慾望觀看,攝影鏡頭也帶有某種男性凝視的慾望意圖,女性被呈現給男性觀看。

千禧年左右,大眾媒介之中興起新一波性化女體影像產製風潮。這些新的影像強調性感的女性是「欲望的主體」(desiring subjects),性感是女人為了取悅自己,而非男人,透過展現自己性感的一面,這些女性能得到性的自信和愉悅。這樣由被動改為主動的女性性化影像產製,被視為一種後女性主義(postfeminist)的媒體文化。

但這同時也點出了後女性主義的兩派主張困境,部分學者指出這類性化的女體只為迎合男性的欲望與愉悅,看不見女人自身的欲望與愉悅,女人的身體成為霸權式的男性凝視媒體文化中被動的受害者。

持該論點的學者們相信,這種看似新的性化影像風潮之中,其實藏有十分老舊的、既存的權力和支配,例如:必須先有一個符合主流審美標準的身體,一個通常十分符合男性凝視審美的身體。這也是為什麼崔惠程需要透過胸部整型,來換取接近全宰寯這樣的權力象徵的原因。

此外,劇中所有女性的懲罰幾乎都關乎於性,例如:李蓑羅在文同垠的設計下,被眾人拍到在教堂下自慰的影片,並透過網路廣為流傳;以及她與孫慏梧發生性行為時的影像外流。

而在劇中,女性的外遇也被視為她們社會性死亡的原因之一,例如:朴涎鎮除了因霸凌事件而遭公司懲戒,也因外遇而受到譴責;但對於男性,無論是孫慏梧過去犯下的性暴力罪行,還是全宰寯與有夫之婦發生外遇、性行為,都被簡單帶過,孫慏梧並未因罪行遭致懲罰,全宰寯反而將外遇化為爭奪女兒扶養權的武器。

國立中央大學性/別研究室召集人何春蕤的著作《豪爽女人》曾提出賺賠理論:由於人們普遍認為女性就應該忠貞、從屬於男人,因此女性無法自由探索情慾,女性的性與身體也不是她們能自由掌控的,在這樣的觀念底下,女性的任務是維持其性與身體的完整性,也就是維持處女之身,不能任由誰觸碰,以保持女性的忠貞與聖潔,滿足男性的處女情結。

此外,父權制度創造了「女性的身體是珍貴的」觀念,並以此束縛女性對性的索求與自我意識。

當女性「交出自己的身體」時,等同於付出極昂貴的代價,因此若女性付出了性,輕易「給出」身體,就是一種吃虧;反觀男性,若可以在不付出太多代價的情況下,獲得女性的性,那就是一種賺。

賺賠理論加劇了性別不平等,由於對男性而言性是賺到,因此當男性聲稱與許多女性有過性關係,會被視為可以拿來炫耀的勳章;反觀女性,若與許多男性發生性關係,就會被貼上「蕩婦」、「隨便」、「公車」、「公共財」等負面標籤;在《黑暗榮耀》中,崔惠程就曾被友人嘲諷「身體是公共財。」針對這樣的現象,何春蕤在書中給出有力的結論,即「男人從性得到力量和自信,女人卻得到羞恥和污名。」

女性角色在劇中承受許多性羞辱,這也反映了社會上對女性的「性」仍然存在許多偏誤。對女性而言,跟性有關的事情都是一種恥辱,在社會上要毀掉一名女性,最簡單、直接且有效的方式,是讓她的性在公眾前暴露,因為大眾在觀看女性時,她的私領域往往會與公領域連結在一起。

例如2019年時,時任國民黨副總統候選人張善政便曾表示,「不是要說蔡英文(時任民主進步黨總統參選人)沒結婚,沒結婚不是罪過,但她沒生過小孩,不懂父母的心。」批評蔡英文未生子,因此無法理解家長擔憂下一代的心情。

該候選人將蔡英文的私領域,延伸解讀至公領域的能力,是女性的私領域與公領域無法切割開來的例子之一。

綜上所論,《黑暗榮耀》的女性角色並未跳脫「性羞辱」的刻板印象,在打造壞女人形象時,仍舊圍繞在外遇、蕩婦等標籤,讓女性因性而被摧毀、羞辱,進而達到社會性死亡,但男性的摧毀則是實際意義上的死亡,且未掀起軒然大波。編劇以性羞辱作為懲罰女性角色的手段,讓她們的價值因性而大打折扣。

但另一方面,該劇跳脫了過往男性為主的復仇框架,讓女性自我賦權,並自行組織互助網絡,透過女性自己的力量達到目標。在復仇過程中著墨於女性的互助合作,將女性打造成具體的角色,而非某人的妻子、母親。

這些女性所提供的援助,也遠遠超過男性角色的協助,具關鍵意義。《黑暗榮耀》在校園霸凌這樣的結構性暴力之下,也在性別意識中做出突破,讓它不止步於復仇爽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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