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自己的土地上,用自己的方式說故事——專訪原民電影學院創辧人Sayun Simung

2022年8月,泰雅族人Sayun Simung(莎韻西孟)創辦了台灣第一個「原民電影學院」,只要是族人都可以報名。在業界多年的她,有感於業界原住民太過稀少之外,更缺少由原民自己主導的觀點。因此,她邀請在台灣電影產業中資歷豐富的講師們,一起和學員上山,直接將課程開在台中環山部落裡。課程內容不只著重實務的專業技能學習與應用,更強調與土地和自我的連結。兩屆下來,累積了許多作品,也讓更多族人勇敢跨出第一步。她說,希望能在專業課程的引導下,發揮族人自己說故事的能力。

從小在環山部落長大的Sayun Simung,在青春期便對記者一職充滿了嚮往。 畢業後,曾在電視台及原民NGO組織等地方工作過,而在某次的紀錄片專題製作過程中,引燃了對紀錄片的熱情,從2013年起,便開始持續拍攝紀錄片。

Sayun Simung(莎韻西孟)創辦了台灣第一個「原民電影學院」。
Sayun Simung(莎韻西孟)創辦了台灣第一個「原民電影學院」。

原民需用自己的方式,掌握自己的詮釋權

她說,其實創辦原民電影學院的想法,在心裡已蘊釀了六、七年。長期從事電影工作的她,有感整個環境中,原住民創作者極為稀少。「不管是在提案大會或工作坊,我很少遇到原住民族創作者,而常只有我一組在講原住民議題。」

參與陳潔瑤導演《哈勇家》的劇組工作時,身為演員管理組的她計算過,整個片場的人超過七、八十位,但整個劇組只有她與導演等五人有原住民身份。平均下來,在台灣的劇組,10個人裡可能都還找不到一個原住民工作人員。

長年來,由「原住民創作者透過影像說自己的故事」的,真的很少。因此,她便於2018年直接以行動實踐想法,著手寫計畫申請文化部的「青年村落行動」,開創了原住民電影學院。

有感於業界原住民太過稀少,更缺少由原民自己主導的觀點。原民電影學院希望培養更多族人投入影像工作。
有感於業界原住民太過稀少,更缺少由原民自己主導的觀點。原民電影學院希望培養更多族人投入影像工作。

有別於學院及坊間的專業培訓工作坊,原民電影學院有個最大的堅持及特色,便是「一定要回到部落辦」。2022年至今兩屆,每年都到位居高海拔的環山部落舉辦,十多位學員要集體生活1~2周,無論是習慣都市生活、還是不擅交際的社恐,到這裡都要放下框架,進入一個如部落般的群體互動。

在這段期間,這些來自不同領域的學員,在各種實作及知識性的課程中,必須成為彼此的工作夥伴,一起完成作品,透過認識彼此,從對方的作品跟提案也能看見自己,以後有機會可以一起共事。對她而言,最重要的是,「幫助每個人了解,自己是否一定要用影像來說故事?」

2022年至今兩屆,原民電影學院每年都到位居高海拔的環山部落的深山舉辦,十多位學員要集體生活1-2周。
2022年至今兩屆,原民電影學院每年都到位居高海拔的環山部落的深山舉辦,十多位學員要集體生活1-2周。

學院的核心,便是促成更多原民創作者掌握自己的詮釋權。拍紀錄片多年的她,從全景傳播基金會的設立到《原住民新聞雜誌》開辧、一直到1999年因921大地震,許多原民開始拿起攝影機拍攝家鄉重建的故事、2005年台灣成立了亞洲第一個原民電視台,「由原民自己拿起攝影機,回到自己的部落拍自己的故事,也是最近30年左右才開始的事。」

有了電視台後,陸續也開始有原民電影創作。但她感覺,滿多故事還是由非原民的創作者掌握,「我並不是排斥這件事,而是說到底,我們是最貼近故事的訴說者,如果能組一個原民團隊一起拍電影,是我最渴望的事。而台灣正面臨的轉型正義,若能由影響的角度切入,也可以慢慢建構更多元的觀點。」

她說,在成長的過程中,相信許多原住民多少都感受過社會的刻板印象及歧視。記得在以前的工作場合,某長官曾問她:「你們原住民不是已經被漢化,怎麼還會想拍自己的故事?」當時,她很驚訝,因為只要走進部落,會知道那些文化及生活的樣貌都還存在,但若只能一再由非原民的人代替發聲,那個關照的視角似乎永遠隔了一層紗。

面對這些刻板印象,她想把憤怒轉化成力量。「把詮釋的權力拿回來,由我們自己來說,我們的故事應該長什麼樣子?」

取經於日本山形紀錄片工作坊,原民電影學院每個學員結束時都會拍一段五分鐘左右的影片,獻給環山部落。
取經於日本山形紀錄片工作坊,原民電影學院每個學員結束時都會拍一段五分鐘左右的影片,獻給環山部落。

取經自日本山形 讓學員在信任的環境裡深刻交流

有別於許多課程資源聚集於都市中心的設計,原民電影學院就是要在部落辦事,這個概念,她取經於自己在日本山形紀錄片工作坊所學。在裡頭,每個學員都會拍一段5分鐘左右的影片,獻給當地的土地跟居民,用影片呈現眼中的村落是什麼樣子。她把這個經驗帶到環山來,一方面也為了感謝環山部落的族人對她的支持。

原民電影學院的學員,第一屆有18位,第二屆有9位。有歌手、音樂創作、詩人、作家,原住民文學獎得主⋯⋯相當多元,有些人純粹想學習但沒有任何相關資源,有些人可能曾有機會但錯過了,學院希望透過培訓,幫助更多愛好影像者走出這一步。

「第一屆完全沒有篩選人,因為原民族要投入影像創作本來就不容易,若能藉由電影學院這平台見到大家,就已經是學院存在的意義。」而去年預算大概只夠12名學員,但她仍然覺得無法放棄任何一個人,便全部保留,只篩去幾位沒補齊資料或沒有決心參與者。第一屆的主題是劇情片,第二屆的主題是紀錄片。兩屆下來,她感受到學員在這樣學習形式下,發展出與一般提案大會相當不一樣的能量。她們不是住在舒服的飯店,活動後各自回自己的房間,而是宛如成為一個自己的部落,緊密的討論交流,

「以前在創投大會的交流經驗中,即便你的故事是在描述著創傷,在場的人討論的仍是作品的風格和敍事方式;但,在這裡,我們會問作者的感受。」把每個創作者視為一個人,而不是生產的工具,她好嗎?感受如何?都是交流的重點,因為創作本身就跟身為一個人無法切割。有的學員在描述自己的家庭關係時會落淚,她認為,在學院都是能被接納的脆弱。

「透過作品,療癒彼此,除了電影創作,我們更重視人跟人關係的建立及信任。我想要打造一個安全的環境,讓大家可以自由地說你們想說的事情,我想要這裡是個互相尊重的環境。」她指出,以前在業界,許多前輩會直接用很刻薄的方式罵三字經,「我不想用那樣的方式對待工作人員和學員。」

創作之外,原民電影學院更重視人跟人關係的建立及信任。
創作之外,原民電影學院更重視人跟人關係的建立及信任。

直面恐懼、長出信心 是創作的起點

電影學院創辦以來,吸引了不同身份的人來此,用不同的方式說自己的故事。曾經,她讓學員在一周的課程中有一天自由創作日,想上山上山,想留在部落就留下,自己尋找拍攝題材,並要在最後一天發表作品。

其中,有個來自台東嘉蘭部落的魯凱族人Sasare,取材環山部落的場景,以手機拍攝了一部紀錄短片。片中,她全程以族語自述:「我做了一個夢⋯一個男人,但有兩副面孔,她的雙腳都是泥土,手裡點著一根煙⋯」描述自己躺在河床上,在夢中與另一個自我照見的故事。她說,在沒有任何拍攝器材的限制下,即使先前還不太懂什麼是紀錄片,都能在此自由地被激發說故事的天賦,短短十分鐘,卻讓人印象深刻,非常有吸引力。

此外,也有來自台中雙崎部落、泰雅族人Kagaw,以大膽實驗的手法,全片以手的剪影為主題拍攝環山部落場景,背景音則全是學院不同學員的哼唱。作品以詩意的切角紀錄了環山部落,並感受到隱晦的土地情感。

她說:「電影要拍出來才算數,我希望讓每一個人在這裡腳踏實地地實作,並變得更相信自己,是我們最大的目的。我認為很多原住民年輕人最缺乏的就是信心,而在這信任的環境裡,大家開始願意談論作品和生命經驗,談自己最恐懼的部份,能敞開自己就能開啟創作的勇氣。雖然我們是不同的族群,也同樣面臨傳統文化的流失,但那被剝奪的共同烴驗,會讓我們彼此在訴說時,更能卸下心房,更勇於確定自己想做的方向。」

在來到環山部落前,學院會要求學員遵守部落公約,尊重部落農忙的作息時間,晚上休息要很安靜,不打擾部落。而吃住都在部落,也為部落帶來短期經濟效益之外,也會將工讀生名額保留給部落的人,回饋部落的支持。影片最後在環山部落放映時,許多當地人表示,沒想到自己的部落在鏡頭下是如此美麗,看了非常感動。

未來,她也希望繼續邀請不同領域的講師,透過定期舉辦的培訓,陪伴族人繼續用影像創作。也期待學員的作品能到不同的部落巡迴放映,和不同的部落討論及對話。這是一個電影學院,也是一個拿回詮釋權的行動,她期待,讓每一個熱愛影像的族人,都能在自己的土地上,用自己的方式,說自己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