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無咳/楊明明

楊明明

“咳咳——”睡得朦朦朧朧,耳邊傳來老公的幾聲咳嗽。聲浪在空氣中仿佛立即生發了無數的小手,起勁地逗引著我嗓子深處最敏感的癢癢肉,“咳咳——”我比他更大聲地咳起來。最近,我倆的咽炎都犯了,我比他更嚴重些。

越咳,嗓子越幹,越癢,聲音也越大,我索性坐了起來,沐浴在月光裏做個專業的“咳嗽人”。老公翻個身,沉沉睡去。

看一眼身邊這個打雷都影響不到睡眠的人,我羡慕,又嫉妒。

咳得難受,雖然萬分不願起身,我還是不得不下床去倒水,隨手往杯子裏扔進了兩顆膨大海。潤了嗓子,那種仿佛要把肺咳出來才能痛快的感覺終於過去。

睡不著。我捧著杯子,坐在沙發上,思緒翩躚。

小時候,我住在奶奶家。奶奶在家務方面不算是個能幹的人,記得那時的寒冬,她每天的第一件事就是生爐子。不是勤快,而是她每次晚上封爐子都會失敗。而她生爐子技術又不高,次次都會把屋裏弄得濃煙滾滾,如同失火一般。所以,我每日起床從不用鬧鐘,都是被濃煙生生嗆醒。爺爺也不例外。

爺爺比我更慘,他有多年的肺癆,四季不間斷咳嗽的那種。濃煙中,我快速穿著衣服,會朦朦朧朧地看見爺爺佝僂著身子,邊披大衣邊往外掙命地“逃”。跑到院子裏,他會痛快地大咳一陣,白花花的山羊胡如同寒風中的蒲公英,不停地簌簌地抖。

現在想起,我很納罕,何以那時奶奶不提醒我們早點起床,免受這“煙嗆”之苦,何以爺爺從來沒有因為這件事和奶奶吵過嘴。

當時,小小的自己是顧不得想這些的,我滿腦子都是爺爺治病的藥盒——圓圓的金屬盒子,上面雕刻著凸凹有致的美麗的花紋,打開之後,中間有層透明的塑膠板,上面一層放著一柄小巧的可以折疊的勺子,下麵一層是比白糖更為細膩的藥粉。爺爺每次咳嗽時,都急忙滿口袋亂抓,如同尋找靈丹妙藥般掏出這個小藥盒,急匆匆地打開,顫巍巍地挖出一小勺藥粉,迫不及待地倒入口中,不過幾秒,駭人的咳嗽便會停止。

藥盒是神奇的,因為它的美,更因為它的妙。禁不住我的再三纏磨,爺爺終於蘸了一點藥粉,抿入我口中,我霎時便伸長舌頭,使勁往外吐唾沫,沒想到如玉晶瑩的誘人藥粉竟然奇苦無比。

此後,看到爺爺咳嗽難耐再吃藥粉時,我不再羡慕,只有滿滿的同情,我也開始模模糊糊地意識到,並不是所有的美麗都值得嚮往。

在奶奶家住了三年,爺爺的咳嗽伴隨了我三年。那些奇妙又苦澀的藥粉沒有挽留住爺爺,他最終還是死在了肺病上。

呷一口水,舌尖傳來的微苦,讓我仿似又嗅到了那些晶瑩的藥粉味兒。

回到父母身邊後,有弟弟相伴,日子不再寂寞如長風。孩童的世界總是有那麼多色彩與歡笑,但是,不諳世事的年紀又讓人免不了做些日後想起就會臉紅的事。

弟弟比我小一歲,他性格溫善,與人少有爭執。他為數不多的一次動怒,和“咳嗽”有關。

那年,他約莫七八歲,感冒了,咳得厲害。我雖是姐姐,卻懵懵懂懂,並不懂得疼惜。相反,我還厭極了他的咳嗽聲。

夜靜時分,正要入睡,猝然響起的一連串的咳嗽讓我心驚,繼而心煩。我故意發出很大的聲響,狠狠地翻身,惡惡地用棉被把整個腦袋捂牢,然後發出一聲刺耳的不滿的長歎,我知道睡在不遠處的他肯定能看到、聽到,但我毫無愧意,我就是要讓他知道。

我從小愛看書,喜歡靜,所以白日他的咳嗽對我來說也是種冒犯。我時常氣呼呼地拿著一本書從這屋走到那屋,用這種無言的方式向他抗議——你的咳嗽已經害得我連讀書的地方都沒有了。現在想來,當時的我實在自我得可怕。

真正的爆發,是那個傍晚。我們一起看電視,看到緊要處,他忽然又爆發出了一陣猛烈的咳嗽,致使我沒聽清臺詞,我登時火了: “咳,咳,咳,就知道咳!煩死了!”

“你以為我想咳嗽?!”沒想到,向來沉靜的弟弟竟然回嘴了,“你不知道咳嗽很難受嗎?”

聽到這句,我的心有些軟,有些愧,但是,嘴硬的自己不肯認輸:“既然難受,你為什麼還要咳?”

“你……”他不是口頭伶俐的人,一下子被我堵得啞然,一雙憤怒的明亮眸子裏有大顆大顆的淚滾了出來。

我心底的愧意更重,但是,那時的自己哪有承認錯誤的心胸,我一扭頭,裝作得勝將軍般不屑地走了出去。

這麼多年過去了,我一直羞於向弟弟開口致歉,但是,此後每當我覺得某人說話行事不合自己心意時,我都會念起這件錯事,我會用審判官的眼光察視自己——是不是你又被那可笑的自私蒙蔽了雙

眼?你的不滿對別人來說算不算無謂的苛責……

杯中,清水已經泛出輕輕的淡黃色,膨大海起起落落。

生命的成熟仿佛與“漫長”脫不了干係,但是,有時,它又快速

得讓人來不及回頭看。

歲月倏忽,自己為人妻、為人母了。稚嫩的生命純淨、美好,讓人疼惜。

大兒兩三歲時,連咳了兩個多月。門診、醫院、偏方,能想到的辦法全都用了,但是情況總是時好時壞,不去根。

那段時日,我的神經時時繃得緊緊的。只要他一張嘴,我的心就會立即懸起,及至他“咳咳”出聲,我的眉頭便隨之緊皺到一起。我心疼他,更為自己的愛莫能助感到淒涼。如果可以,我寧願自己咳一年,也不舍得他咳一個月。

兒子年幼,但是他從我沉默的表情中讀出了什麼,每每他想要咳嗽,總會下意識地彎起身子,用胖胖的小手緊緊捂住嘴巴,一雙碩大的眼睛因為這種憋悶會輕微鼓起,從中蕩漾出與年齡極不匹配的歉意與隱忍。

我害怕看他這種模樣,不忍。雖然我一再說,想咳就咳,別憋著,但是,下次他依是這樣一副小蝦米蜷身的樣子。

俗話說“三歲看老”,果不其然,不斷成長的大兒,越來越懂得體恤別人,不過十歲的年紀,就有了“謙謙君子”的雛形。

沙發上鋪滿了柔柔的月色,經過窗櫺的阻隔,添了層斑斑駁駁的歲月的味道。杯中的水不再那麼溫熱,逐漸變得滯涼,一如那些逝去的蒼老生命和泛黃的舊光陰。

我起身,往杯子裏注了一點熱水,兩顆膨大海浮浮沉沉,猶如頑童打架。我伸頸喝兩口,走向次臥。大兒正在酣睡,二寶也睡得香甜,兩人的臉龐浸潤在月色星輝中,眉目如畫,一派安詳。

嗓子不再幹癢,我也該睡了。

夜半無咳。但願每個人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