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想,一條寂靜山徑
我主張憲法賦予我享有安靜的權利,但有人聽得到我的聲音嗎? ─戈登漢普頓
十多年了,范欽慧差不多每個月都要去一趟太平山。
那時候的太平山見晴懷古步道還沒有獲舉薦為全球最美的二十條小路之一,范欽慧在那裡擺了一台錄音機。
遊客去了一波又來了一波,總是可以等到無人的空檔,無人為噪音的間隔。
「妳在做什麼?」一個好奇心旺盛的的中年女人趨前來問。
「等這群人走了我再告訴妳。」范欽慧回答,比了一個「噓,小聲一點」的手勢。女人真的停下來等,直到一波人群散去。
「我是一個自然野地的錄音師,正在錄這個,多望溪的水聲,妳聽見了嗎?」范欽慧解釋:
─那水聲不只是水聲,是東北季風吹拂下的水聲。
─那水聲也不只是水聲,是水流過不同質地和形狀
的岩塊所撞擊出來的聲音、演奏出來的音樂。
─但是必須放鬆耳朵,讓心變得澄淨清澈。
「咦,真的有」女人點點頭「很好聽」。
那一刻,范欽慧知道女人「被啟發了」,從此以後,也許她會避開人群,傾聽水聲、風聲、蟲鳥的鳴囀,以及風吹拂樹葉的聲音。
但是想在見晴傾聽大自然的聲音,越來越困難了。
「最美步道」加身之後,假日的見晴熱鬧到不輸給玉山杜鵑盛放時的合歡北峰,步道口停滿了遊覽車、小客車,「熱愛自然」的遊客絡繹不絕,吵吵嚷嚷,掩蓋了潺潺水聲,遮蔽了青背山雀快樂而明亮的歌唱。
台灣人不擅長踽踽獨行,習慣呼朋引伴的上山下海,大聲嘻笑,不停交談,甚至邊走邊用收音機、mp3播放音樂者大有人在,渾然不覺對大自然來說,這是噪音入侵,而且有一樣非常重要東西流失掉了─寂靜。
寂靜並非無聲,寂靜裡包含萬物的聲音,聲音裡有風景無限,僅僅溪水的歌唱,厲害的聲音生態學家甚至可以藉由石塊排列組成的樂譜,從溪水的演奏分辨溪的年齡,「在大自然中,以山溪的言語最為豐富。」國家公園之父約翰繆爾說過。
「學習聆聽」,台灣聲景協會正式向大眾提出邀請。這是台灣第一個民間發起,以關心自然與人文聲景為目標的團體。
聲景文化元年
沒有人確切知道自己會被什麼東西打中。范欽慧在美國念廣播電視電影碩士時,一個美國朋友帶她到森林看冠藍鴉(blue jay),聆聽到牠的鳴叫,完全無法解釋到底為什麼,「那隻鳥一下子就打中我,內心裡彷彿有一個東西被開啟了。」回到台灣後她開始賞鳥,進一步拿起指向性麥克風錄鳥音,最狂熱的階段,經常5點不到就到關渡或烏來守候,閉上眼睛聽鳥的鳴囀,每錄到一種聲音,就趕快用望遠鏡找出聲音的主人,這樣錄到八、九點,人類都甦醒了,她才回家補眠。
「聲音」,更準確的說,「傾聽大自然的聲音」如此讓范欽慧心醉神馳,最後她選擇離開《天下雜誌》,向教育電台遞出「自然筆記」的案子,成為獨立製作人,但做節目也只是手段,范欽慧真正的目的是深入野地,靠近並記錄想聽見的聲音。她想把自己鍛鍊成為一種人,走進森林,光用耳朵聽就知道是哪一種鳥在說話,也想知道春夏秋冬,森林裡會發生哪些事,有哪些植物開花,那些植物結果,「用聽覺來素描大自然」,那是17年前的事了。
「自然筆記」才播出3個月,范欽慧就上台領取金鐘獎,但是當時她還不知道「聲音」將會帶著她來去甚麼地方。
積深才能行廣。17年不是一段短暫的時光,范欽慧的角色從野地錄音師、生態作家逐漸擴展到環境運動的參與者,有了女兒以後揹起她們照樣跋山涉水到處錄音,累積了厚厚實實的野地觀察、自然生態閱讀與跨國採訪經驗,在這個人們習慣用視覺來理解的世界裡,「我發現我們的教育、環境政策、居住設計,完全忽略了聲音的層面」,而「自然筆記」正是一條把每一個各自孤獨走在與聲音相關領域的昆蟲學家、動物學者、海洋工程學家、林務局巡山員、耳科學醫生、音樂家、歷史學者串連在一起的線,一切似乎如水到渠成,范欽慧成了台灣唯一無二的「眾多聲音的匯集者」。
但這是范欽慧出發時全然沒有想到的事─召集一群理念相同的人,組成一個關注「聲景」的協會,「我自己都不知道人生會走到這一步」,不過想要進一步和公部門對話,倡議或影響政策,這是必須走的一步。
沒錢沒人,范欽慧不擔心,至少她可以捐出金鐘獎獎金和自己,她以台灣聲景協會籌備主委的名義發出邀請,召募對傾聽有熱情的人,終於在2015年3月21日,台灣聲景協會召開了成立大會暨第一次理監事會議,她被拱出擔任理事長,秘書長林子皓博士是鯨豚生態專家,確認「透過藝術與文化的觀點,達到人類與環境的和諧發展」,「以生物聲學及相關研究為基礎,推動生物多樣性之保育政策」兩大努力方向,同時關注在地聲景的建構與保存。
范欽慧同時出版新書《搶救寂靜》,這是台灣第一本探討聲音的自然書寫,接著「聲物狂想曲」系列講座上陣,6場講座,每一場都找來一位科學家和一位藝術家同台,主題從昆蟲、青蛙、鯨豚、哺乳動物到城市的聲象記憶,鳥音辨識高手,包括台大森林系副教授丁宗蘇、尋找台灣雲豹13年的動物博士姜博仁等唱作俱佳的講述他們與山羌、飛鼠、梅花鹿或鳥的相遇;還有長庚大學醫療機電所副教授、噪音專家余仁方報告聲音對人類大腦的影響與噪音心理學。最後一場講座的壓軸,師大民族音樂助理教授蔡佳芬以長笛首演洪婉清作曲,由太平山聲景轉化的創作〈寂壑s徑〉。
除了〈四季〉小提琴協奏曲,韋瓦第還以鳥為師,寫了D大調長笛協奏曲〈金翅雀〉,而人類發明笛子,正是受到鳥音的啟發。
講座之外,聲景協會還出走關渡自然公園辦了一場前所未有的「聲景散步」活動,有別於一般視覺導覽,資深解說員王武郎帶領與會者在溼地的木棧道上,導引大人小孩用線條與顏色來描繪當下聽見的聲景;林子皓則拿出專門錄中華白海豚的水下麥克風,讓水棲昆蟲的聲音無所遁形。
接著「聲景沙龍」首部曲於夏夜登場,第一場活動在飛頁書餐廳舉行,由投入聲音考古學研究的作家李志銘帶領「聽」眾透過黑膠唱片走進東京的城市聲景,進入鐘聲、梵唱、浪潮下的呼喚、叢林中的野地之歌……。
那夜范欽慧的心被書店地下室角落擺放的周夢蝶〈空山寂音〉最後一段詩句猛然充滿:「誰都聽見/潺潺而上的石徑/鳥與樹齊透明為聽覺/為月色自己/聽自己的自己」
2015,台灣的「聲景」(Soundscape)文化元年,「搶救寂靜」元年。
寂靜的意義
范欽慧手機下載了監測聲音程式,每到一處,無論室內室外,都習慣打開來測試,她發現,就算在給人安靜用餐、看書的咖啡廳,也都有來自碗盤、背景音樂或交談聲,到達70分貝的準噪音,「我們被噪音傷害卻不自知,我們失去了很多美好的聲音,也不知道。」
她曾為多部生態紀錄片寫過腳本,但即使是強調「真實」的環境紀錄片,導演也不敢現場收音,必須後製,因為無論如何荒遠,都避不掉車子來去的呼嘯聲。
鳥類學家則發現,能夠適應城市,生存力較強的鳥,都是八哥、輝椋鳥、鵲鴝……,這一類善鳴的鳥。
但有誰不想在嘈雜的生活中尋找一個安靜的角落?
聲音生態學家、艾美獎聲音暨音響個人成就獎得主戈登漢普頓的著作《一平方英寸的寂靜》是范欽慧的聲景旅程上,大大啟發她的一本書,讀完後她內心上下震盪,立即寫信給他,兩人從此書信往返,然後范欽慧寄了一顆秀姑巒溪的卵石讓漢普頓置放在美國奧林匹克國家公園霍河雨林─這背後的故事是,漢普頓曾與國家公園達成協議,放置一顆部落長老贈送的小紅石在園內,要求至少在這個石頭的範圍內不被聲音干擾,這就是「一平方英寸的寂靜」的由來。
選擇這裡,是因為擁有多樣化的自然聲境以及大量的靜謐時刻;而石頭,也是大自然中最具「寂靜」象徵的代表。
不只范欽慧,「草原狼對著夜空長嚎的月光之歌,是一種寂靜,而牠們伴侶的回應,也是一種寂靜。」作家吳明益甚至一讀到序文中的這段話就被深深打動而允諾在情緒低盪之際撰寫推薦文。
漢普頓定期到「一平方英寸的寂靜」監測可能入侵的噪音,通常最多的是螺旋槳飛機,當他確認噪音的來源,就會寫信和對方聯絡,向他們解釋保存僅有的自然寂靜的重要,以及為何需要守護。
對「寂靜」漢普頓有兩種看法,一種寂靜是內在的,是尊敬生命的感覺,屬於靈魂的層次;一種是外在的,是人類置身於自然環境時,沒有現代、人為噪音入侵時的感受。而後者,安靜的傾聽大自然的聲音─鳴禽黎明時的合唱,初陽撫照大地,並詮釋它們的意義,這是人類與生俱有的權利,但需要引導和教育。
賴伯書就是一個被聲音喚醒的人。他是隸屬羅東林管處的太平山巡山員,但他卻自願在抓山老鼠之外陪伴范欽慧到山裡錄音。為什麼願意做這超出工作範圍的事?「因為這是一件很棒的事,我之前從來不知道山上有這麼多美妙的聲音。」他告訴范欽慧。
來自DNA的召喚,人們真確的渴望自然,想要與自然聯繫,不然的話,也不會一窩蜂的擠到烏來內洞呼吸芬多精,不辭辛勞地上合歡北峰賞杜鵑,瘋狂的追逐櫻花,或者就近往動物園和植物園一逛。但是如果,在渴望自然之餘,也能夠安靜下來傾聽自然,享受「一平方英寸的寂靜」呢?
台灣聲景協會因此有了一個夢想,讓太平山翠峰湖步道,步道中的奧陶紀苔原,跟霍河雨林的「一平方英寸的寂靜」結盟。
7月下旬以後的《陽明山國家公園禁止事項》全面大翻修,除了不得在園區內餵食貓狗,很重要的一條新規定是,為免於打擾他人,破壞園區清幽氣氛,遊客再也不能一邊健行,一邊播放音樂。
愈是清寂幽靜之地,任何人為的聲音,即使不到噪音標準,愈顯得震耳欲聾,挑動憤怒的神經。
這是一大進步,但范欽慧的計畫還不只於此,她希望奧陶紀苔原成為聲音的聖殿,輕聲細語不夠,來到這裡必須禁語,讓它成為「全台灣最安靜的地方」,讓翠峰湖步道成為台灣第一條有認證的「寂靜山徑」。
這肯定不是搶鏡頭搶畫面的大新聞,最需要主管單位的支持和遊客的願意配合,困難重重,卻是范欽慧和台灣聲景協會的夢想,她相信聲音可以改變世界,相信寂靜能夠帶來正面的、療癒的力量。
吳明益舉過一例,多年前有個畢業班學生拿了一片台灣自然音樂工作者吳金黛製作的「台灣海聲實錄」CD給他,要他有空時聽聽,那時他初執教學工作,身心俱疲,但是聽著CD送出來的和平島、石梯坪、蘭嶼的海潮聲,「真的慢慢地獲得了靈魂歇息在某處的感受。」
「我們需要寂靜,以碰觸靈魂。」泰瑞莎修女說。
碰觸靈魂,也就是面對真實的自己。
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為什麼喜歡聆聽大自然的聲音?」有一次中興大學昆蟲系教授楊正澤問范欽慧,她想了一會,這樣回答:「為了重新發現自己,重新發現自己跟這塊土地的連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