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父母心(上)

我要寫的是韓儀(Eva)的父母,父親韓湘寧、母親于彥蓓。 下筆前我必須徵求兩位老友的首肯,寫了微信分發給已經分手了多年的夫妻,信這樣寫:

我想寫「可憐天下父母心!」寫你們培養Eva從一個智障兒童,快樂成長為有獨特風格的畫家,你們付出的愛心、苦心、耐心,不屈與樂觀,這些年來一路走來的心路歷程,都值得寫下來。也許可以提醒這個世界,用更良善和積極的態度來對待這些需要關愛、尊重、瞭解的群體,文章納入今年秋天要出版的新書中,你們讓我看到了信念的力量,看到了生命如此美好。

我認識畫家韓湘寧是七十年代初期,我住在加州卻時常因為演出往美國東部跑,由老友攝影家老柯--柯錫杰介紹認識了一大批住在紐約的藝術家,志趣相投的有好幾位,大伙兒口中的韓公子湘寧就是其一,他是台灣赫赫有名的現代「五月畫會」最早的成員。

七三年我搬來紐約,成立了「江青舞蹈團」,工作室安頓在SoHo,排練廳在前面,後面是不大的住處,但客、飯、臥、廚、廁一應俱全,幾年後我搬入離時報廣場不遠的公寓,把婚後的家搬了過去,原來的住處當休息和辦公用。一九七八年在葡萄牙里斯本和比雷爾結婚時,老柯和韓公子是我們的證婚人。

一九七九年秋天,湘寧找我商量,想安排他正在追求的于彥蓓從台北來,住在我SoHo工作室後面,原因是他的工作室也在SoHo,這樣可以近水樓台,我當然一口應允,果不其然韓公子很快「先得月」--和彥蓓結婚。八○年的春天,我去湘寧工作室也是兩口子的家參加了婚宴,哇--好熱鬧啊!尤其是跟我母親也熟識的韓伯母,呵呵笑得嘴都合不攏了。同年底喜得長女韓儀,次年得二女韓佳。

得悉兩位欣然同意,願意配合我的寫作後。我先用長途電話和湘寧長談,在台北那頭他首先說:「為什麼文章標題要用『可憐』?我一點都不覺得自己作為Eva的父親可憐,她有智障但從她身上我學習和懂得了人生太多太多…」

「我也認為這是你一生中做得最有意義、最精彩、最令我欽佩的事!」

「哦?!你我交往半世紀了,難道我只有這麼一個優點?」湘寧跟我在電話兩頭嘻嘻哈哈開玩笑。

「嗯--我認為Eva是你最優秀、成功的傑作!」

「其實我不能算是偉大的父親,但在我循循善誘下,Eva喜歡『塗』字、『玩』畫,她樂在其中,而且樂此不疲,正好這也是我的熱情和興趣所在,何其幸運爸爸可以投女兒所好,目前我的創作是父女二而為一的合作,我的部分新作品也非用Eva的素材不可。一個正常的孩子不可能天天陪伴父母,但Eva可以、她也有需要,她人單純使她無憂無慮、對藝術專注、有趣、開心,所以我現在的生活很完美、很幸福…」

聽湘寧滔滔不絕發自內心的表白,感動之餘倍替老友高興。

在紐約邀彥蓓來家「小菜吃吃、老酒咪咪」,為了可以促膝談心。她預先安排了胞妹于采繁照顧Eva。傍晚正題一開始彥蓓就說:「『可憐』這是外人眼光來看父母,其實經過了漫長的時間,在我接受並面對了事實後,就再不自怨自艾,在女兒身上『用心良苦』,反而給了我非常多其他母親不可能有的經驗和樂趣,也是另外一種成就感罷!」

那天我們談了一晚,她坦承在懷孕期間做過超音波測試,沒有發現異樣,但Eva三歲在幼兒班上課時,老師說Eva的智商發育比同年孩子慢,但小兒神經科醫生說三歲孩子太小沒法查,建議把Eva當正常小孩扶養,繼續觀察。當年在沒有網路的時代,彥蓓找到一些有關特殊教育私人團體,常常跟家長開會,互相交換意見吸取經驗。其後Eva去了專門收智障小孩的幼稚園。彥蓓回想:「當時非常怨恨自己,為什麼命運要如此這般玩弄我!」

六歲那年Eva要進小學了,先帶她做智力測驗,又找到紐約有名的小兒神經科專家, 醫生Peterson說:「有智障的女孩,進入青春期會痙攣,要到十八歲左右才會停止,必須用藥物控制,這對父母是新的挑戰!」醫生忠告:「你們不要問為什麼,不要去找原因,沒有用,要往前看,如何給妳女兒最好的將來。」

說到這裡彥蓓停了一下,她的眼睛泛淚光:「這句話使我恍然大悟、終生受用。只能向前看,永不言棄!」

彥蓓知道眼下最重要的課題是怎樣能讓Eva得到最好的特殊教育?那時她在紐約服裝經貿圈中任高職,工作壓力極大,但她每年都與紐約市教育局開會,商討Eva下一年去哪裡上學等問題,然而對教育局的建議彥蓓不能苟同。結果十年內Eva換了五個學校,彥蓓認為紐約教育系統一團糟,把紐約市教育局告上法庭,控告他們不把特殊教育當一回事,不能提供針對 Eva的特殊教育,等於剝奪了她的權利,這就是犯法,結果告贏了,教育局需要承擔Eva上特殊私立學校的學費。

Eva十六歲那年,彥蓓計劃帶女兒搬去新澤西州,因為那裡有所非常好的專門特殊教育的學校,學校的師資、設備、課程內容都十分理想。她也知道湘寧不願搬出SoHo工作室,夫婦之間不同的培育孩子的理念,也使他們的婚姻出現狀況,即使冒著婚姻遲早會結束的危險,為了Eva的教育,母女搬去了新澤西。

彥蓓動情的告訴我:「我時常到學校觀察Eva與老師及同學的關係和互動。進入這個學校一星期後,Eva用英文說:『媽咪,我喜歡Mrs Hickey!』她從來沒有語言能力表示她的喜樂,從來沒有能力記得他人的名字,我高興得哭了!學校讓Eva如一朵花,終於開了。Eva每天都笑嘻嘻的,她的幽默感也釋放出來了,吸收能力也強起來,語言能力也在不斷的進步中。我常常想,我一生做事沒有後悔過,唯一的後悔,就是沒有讓Eva早點去這所學校。古人說孟母三遷,真的!我從此再也不怨恨自己!」

第一次與彥蓓深談,發現她想得透、看得穿,也領略到她口中所述,在Eva成長的過程中以身作則身教的重要,不要把智障當成一個負擔,不要害怕被人歧視或異樣的眼光,培養Eva的自尊心和自信心,讓Eva能在這個世界上快樂的生活,不被排斥、不自暴自棄、放棄生命…從彥蓓的言談中,我感到她是一位驕傲而有原則的慈母!

疫情之下Eva很多課程和活動都取消了,媽媽就陪Eva打毛線、釣魚、逛公園、還和女兒一起在陶瓷器上作畫打發時間。我打完了兩針疫苗,最近有機會和彥蓓、Eva相處,一起去新澤西雕塑公園、一起上館子吃飯、邀請母女到我家作客。Eva不像以前那樣情緒容易失控,她渴望被尊重,我想這是每個人與生俱來的訴求,人們忽視、誤解那些智障弱勢的人,沒有將他們當作獨立的人格來尊重。

這些年來我親眼看到Eva在父母無微不至的關懷照顧下,努力活著、好好活著、向上活著,彥蓓每次介紹我都同樣地重複:「這是江阿姨,妳Daddy(爸爸)的好朋友!」一聽到 Daddy,Eva臉上馬上笑開花,釋出善意溫暖的呵呵聲,馬上和我熱絡起來,還要幫忙我做家務,彥蓓笑Eva拍江阿姨「馬屁」,Eva大聲告訴我:「我想大理!妳知道嗎?」我當然知道。

千禧年前正式簽字離婚後的湘寧想換個生活和創作環境,先是看上了雲南,然後尋尋覓覓看中了大理多元化的人文和生活環境,於是設計了一座美侖美奐的新居,在才村小邑莊洱海邊,居住之外也可作為展覽和藝術活動的空間,名字取得別出心裁「而居當代美術館」,格局和風景都獨特的美不勝收。

幾年後,Eva開始去大理「而居」,每次由三個月、發展到六個月、最後甚至近一年,有時爸爸帶Eva去大理,媽媽接回紐約,有時韓佳充當「保鑣」接送姐姐,全家人都在盡力為Eva著想。記得一次湘寧在紐約和我談心:「我需要選擇一個對Eva安全的地方,這個村子小,居民善良純樸,Eva可以自由自在的在村裡玩,接近大自然,不會有危險。而且我也要創造Eva可以跟我女朋友楊露相處的機會,他們之間如果能和諧共處,也決定我將來婚姻的選擇……」(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