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和她的她》：拒絕再逃，直視創傷記憶的傷痕｜劇評

【香功堂影劇評專欄】林晨曦在獵頭公司上班，職場表現亮眼，重視隱私鮮少與同事往來。晨曦有個愛她的男友皓明，但她卻有意要結束這段愛情關係。晨曦的老闆聘請遠從美國回台的表弟駿儒與她合作，駿儒私下多次性騷擾晨曦，觸發晨曦壓抑多年的創傷記憶。一場車禍意外，導致晨曦陷入昏迷，當她甦醒後，發現自己彷彿身處在另一個平行宇宙，在那個宇宙中，她喪失大半的記憶，記不得學生時代曾經發生過的憾事，在那個宇宙中，她逝去的父親和弟弟仍然活著，他們一家人的生活尚未被摧毀...

卓立導演，溫郁芳編劇的《她和她的她》，藉由晨曦在兩個不同「宇宙」的遭遇與見聞，拼組出女性在家庭、職場、社會所受到的不平待遇，以及性侵事件對於受害者與家屬，以及加害者的家人所造成的深遠影響。影集裡的兩個「宇宙」互為對照，看似不同又十分相近。晨曦在職場上受到駿儒的性騷擾，卻因為駿儒的好人緣與顛倒黑白，導致她成為被檢討的對象，呼應晨曦在學生時期遭到廣受歡迎的老師性侵，由於事件發生時，沒有人證與物證，老師與師母矢口否認、校長出來搓湯圓、晨曦的父母被迫和解，晨曦必須學會吞忍，假裝一切無恙。然而師長施予在她身上的暴力陰影並不會自動從內心消失，反而創造出一個巨大的「黑洞」，吞噬掉受害者對現實的感知，進入解離狀態。

《她和她的她》對於受害者的心境有著細膩的描述：晨曦沒有從性侵事件中走出來，她創造出另一個「宇宙」，藉此逃避現實人生的恐怖：例如抹除掉自己的記憶，以為只要不記得任何事情，就不會再感到痛苦，或者創造出「保護者」的角色（把皓明變成警官小劉），滿足她在現實生活中，想愛又不敢愛的矛盾心情。又或者讓逝去的父親和弟弟復活重生，給予自己與家人（同樣也是受害者）一個和解的契機。

《她和她的她》不只聚焦在晨曦一角身上，而能從不同的角色裡，挖掘出多種議題與觀點：晨曦的父母親或許是礙於社會（群體）眼光，或是對於「權威者」（校長、模範教師）的習慣性服從，沒能好好保護女兒，反過來要求女兒遺忘被性侵的事實（甚至規勸晨曦：性侵不是真實事件，一切只是她的妄想）。加害者不僅限於狼師，旁人的流言蜚語、權力人士的隻手遮天、家人噤聲的默契等，都讓受害者更加感到孤單無助，覺得不會有人相信自己，只好繼續保持沉默，無力自傷害的陰影中走出來。

影集中，另一名被狼師性侵的受害者顏聖華，她和晨曦的處境不太相同。聖華的社會地位更低（經濟弱勢），自信心更加不足。面對暴力，只能吞忍，不敢反抗，害怕向他人揭發師長的惡行，會影響到自己的親人，也會對她已經很拮据的生活帶來更大的損傷。聖華對性侵事件的逃避態度，引來晨曦的不滿，兩人的友誼因此崩裂。晨曦對待聖華的態度，就像父親對待她的方式，以自己的需求為出發點，沒能站在對方的立場，去思考與理解對方的膽怯。聖華在失去晨曦的友情後，性格愈發地膽小怕事，連帶影響到她日後與人交往的模式，當她在婚姻生活碰到家暴者時，也會不斷去替對方找理由，彷彿他人的惡行，自己都要付上一點責任。

聖華與加害者的妻子（師母）有些相似，她們都拒絕正視問題，一錯再錯。師母是本劇最悲哀的「惡」人，她太習慣當個「優良教師的妻子」，以為沒有丈夫的光環，自己的存在就不具有意義。假如丈夫性侵女學生的惡行被揭發，她難道不會成為被攻擊與訕笑的對象嗎？師母不想面對輿論的壓力，也不願失去好不容易才建立起來的家庭（社會地位），所以她選擇掩飾丈夫的惡行，反過來指控女學生色誘老師。

師母這個角色總結了《她和她的她》劇中人物的一個共通現象：「裝沒事」。那是一種保護機制，只要裝沒事，生活似乎就能過下去。晨曦全心投入工作，成為公司裡業績最頂尖的人物，她以為把自己的人生過得成功，那麼痛苦的往事就會煙消雲散、晨曦的父親假裝女兒對老師的指控都是謊言，對父親來說，只要相信女兒是因為課業壓力太大才說謊，那麼女兒就能繼續維持「普通女學生」的身份，就不需要面對外界與他人的指指點點、聖華婚後對於丈夫的家暴悶不吭聲，也是以為只要成為人妻，自己的未來就有保障...

假裝一切無恙，真的能幫助受害者走出來嗎？或者不去面對的問題，最終仍會反撲，帶來更大的傷害？《她和她的她》從主角「裝沒事」的行為，延伸討論社會中存在許久（但又視而不見）的潛規則：例如：主管對於員工（無論男女）的性騷擾、社會對於懷孕女職員的歧視、陪酒文化的盛行、女性答應拍攝情色影片，是否代表她允許影片被散播等。無論是加害者或受害者，人們常會在某些情境下自我安慰（解釋）：「大環境就這樣啊」，去默許（容忍）錯誤行為的存在。

該如何面對性侵事件？如何給予受害者（與家屬）適切的幫助？如何輔導加害者，幫助他們矯正偏差的行為？《她和她的她》前面七集花了相當多的心思去架構晨曦的內心狀態，最後兩集在公佈真相後，以正向積極的方式幫助晨曦（與身邊的人）慢慢走出創傷陰影。看完全部九集的《她和她的她》，回顧第一集，才發現導演早在第一集第一幕就已經引領觀眾進入晨曦腦袋中的異世界。以故事的邏輯來說，有些設定會讓我腦袋轉不過來，例如晨曦的父親和弟弟都還活著的宇宙是她創造出來的想像世界，那麼她和好友智苓與佳纓的重逢應該也是虛構的吧？若是如此，影片切換到智苓和佳纓的視角，去描述她們的生活狀況與職場遭遇的問題，也是晨曦幻想出來的情節嗎？或者智苓與佳纓的支線，有部分是真實情境，有部分是晨曦的想像？此外，《她和她的她》最後兩集為了要傳遞本劇的重要訊息，「戲劇」的部分減少，教育（呼籲）的比重變高，致使結局收得過於規矩，欠缺餘韻。

整體來說，《她和她的她》有引人入勝的情節，敘事流暢，本片的演員群戲很穩，許瑋甯的迷惘、李程彬的反差、于子育的悲情、賈靜雯的壓抑等，都有打動我！

最後，《她和她的她》有讓我想起林奕含的《房思琪的初戀樂園》，兩部作品都在探討權力不對等的性侵事件，並深入剖析受害者的心境。看著《她和她的她》裡的晨曦和聖華，我想起《房思琪的初戀樂園》書中的這段文字：「為什麼是我不會？為什麼不是我不要？為什麼不是你不可以？直到現在，我才知道這整起事件很可以化約成這第一幕：他硬要插進來，而我為此道歉。」當初讀完《房思琪的初戀樂園》，一直很期待（希望）這本小說能夠被影像化，但又覺得小說本身太精緻（太誠實），就怕影像化無法拍出文字的美（痛）。《她和她的她》有捕捉到一點點《房思琪的初戀樂園》的味道，只是呈現的方式不盡然相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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